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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勇君哥!」我失聲驚呼,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張勇豪。
       但勇君的肉餅臉,卻倏地抽搐了一下,因為他看到了黎開山。
       黎開山的臉色,也僵得很難看。
       兩人望著對方的表情,彷彿都像是見到一條帶著劇毒的蛇。
       「哼。」勇君啐了一聲,回過頭去,繼續吃他的燉飯,不再朝我們看一眼。
       而黎開山紫黑色的醜臉,則已換上了高深莫測的表情。
       我登時有點尷尬,想起之前在士林分局裡,勇君知曉了顧米晴的靈魂在我的租屋處後,他第一時間就要我去找風茂陵;而在今天清晨,風茂陵載我回雨農路的7-11牽機車時,我提到了勇君,風茂陵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似乎與他頗為熟稔,且是屬於友善方面的。
       但在昨晚,黎開山卻在「白波壇」裡直接對我批評了勇君,直言他「這人是出了名的為了搶新聞而不擇手段」,還曾為了搶獨家新聞,用錄音筆偷錄中正二偵查隊裡一些偵查佐講某件案子的八卦,然後當晚就把它當即時新聞發了,害得那幾個偵查佐,後來遭到內部調查。黎開山和張勇豪彼此間明顯不對盤,只是不曉得是否是因為風茂陵的緣故。
       所幸這樣的尷尬只持續了短短幾秒鐘,因為秦台生打斷了這樣的氣氛。他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正埋頭吃燉飯的勇君,一臉莫名其妙。
       「你房間裡的女鬼,是那位顧米晴小姐?」他訝異問我,這顯然與他預期的狀況有落差。
       我連忙點點頭,現在這種情況,只能讓所有人都認為,在我套房裡的女鬼,只有顧米晴。
       「這是怎麼回事?」秦台生的表情變得很古怪,他原本以為我所指的鬼是「程毓梅」,沒想到卻是他母親的另一個剛死去的房客「顧米晴」。
       他一手指著我,一手指著勇君,懷疑地問道:「你們認識嗎?」
       但勇君卻頭也不抬地立刻啐道:「我不認識他們。」
       秦台生奇道:「那你剛剛怎麼會說,二馬房間裡的那個女鬼,是那位顧米晴小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但勇君卻不再言語,他的湯匙開始加速舀動,把剩下的燉飯三口併做兩口地拼命往嘴裡塞。   
       「欸,我在問你話呀!」秦台生狐疑地說:「你方才不是還一直在問我,關於那位顧米晴小姐的一些事情嗎?你是不是有隱瞞了什麼?」
       黎開山一聽,立即猝然插口疑道:「這個人剛才一直在詢問關於那位顧米晴女士的一些事情?」
       「是啊。」秦台生點點頭道:「這位客人一進來,就開門見山地說,他是個高中老師,以前有教過那位顧米晴小姐,因為透過其他學生得知了顧小姐的噩耗,便想來關心一下。所以我才會在他點完餐後,跟他聊。」
       「教過顧米晴?」我一愣,勇君以前當過顧米晴的高中老師?這是什麼天外飛來一筆的情況?
       我狐疑地望著勇君,但黎開山卻冷冷地笑了起來。
      「還真是令人感到意外。」他用非常嘲諷的口吻,說道:「《水果日報》的大記者張勇豪先生,竟然曾經是顧米晴女士的高中老師,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水果日報》?」秦台生大吃一驚,兩眼頓時睜得像銅鈴一樣大,他愕然地望著勇君,問道:「你……你是記者?」
       「鏘」的一聲,勇君突然把湯匙一扔,不吃了。
       他緩緩站起,轉過身時,整張肉餅臉已變得非常難看,正用一個痛恨的目光瞪著黎開山,活像是黎開山當場把他的臉皮硬生生地撕下來一樣。
       「埋單!」他冷冷地說。這個舉動,已形同承認自己是記者的身份。
       但秦台生卻一把扯住了他,慍道:「欸,等一下,你是不是在騙我?」
       黎開山又「嘿嘿」地笑了一聲,彷彿自己剛才吐出那些話語的目的,業已達成。
       我方才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看樣子,是勇君欺騙了秦台生,謊稱自己是顧米晴高中的老師,他想要透過這樣的偽裝身份,來卸下秦台生的心防,進而套出一些關於顧米晴命案裡可以深層追究的蛛絲馬跡。
       蓋因勇君若一開始就對秦台生表明了記者的身份,那秦台生為了避免麻煩,在話語上一定會有所保留,那麼,一些尚未曝光的訊息,他就不會說出來了。所以勇君寧可選擇假冒自己是顧米晴的高中老師,以達到採訪的目的。
       「你有什麼冤情,我們一定替你找出真相,還你公道。」
       「既然我曾經對死者許了承諾,要替她找出真相,還她公道,說到,就要做到。」
       我立時想起那天在顧米晴故居裡,以及在士林偵查隊裡,勇君對著顧米晴的遺體,以及與我談論顧米晴命案時,兩度義正詞嚴的如此說道。
       這人真的說到做到。
       但就像黎開山所說的,他也真的是不擇手段。
       而且,不曉得在剛才,勇君已經藉由「顧米晴的高中老師」的這個假身份,從秦台生口裡問得了什麼訊息。
       可是現在,這個身份已經無法再使用了,因為已經被黎開山給揭穿。
       正暗忖間,眼前業已響起秦台生一連串的怒喝。
       「請你馬上離開!」他對著勇君厲聲道:「你這個該死的垃圾記者,竟敢騙我!」
       只見勇君慢條斯理地掏出皮夾,抽出兩百元。
       「燉飯的錢。」他面無表情地說。
       然後他把兩百元放到桌上,轉身走向店門。
       「快走!我的店不歡迎你這種人!」秦台生對著勇君的背影氣憤地咆哮。
 
       勇君經過我和黎開山的身邊時,我向他點頭致意,但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逕自就走出了「飛紅」義大利麵店,消失在店外逐漸昏暗的傍晚天色裡。
       彷彿我是一件令他感到極度厭惡的存在。
       就像黎開山一樣。
 
       勇君離開後,好長一段時間裡,秦台生仍兀自惡狠狠地瞪著店門口,臉上盡是受到欺騙的表情。
       「陰險的傢伙!」我聽到他啐道:「難怪人家都說記者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的臉皮微微發熱,我知道秦台生是在罵勇君,但聽到他在罵記者,心裡多少還是有種被連坐指責的尷尬。秦台生和姜房東都並不知道我在《東海岸日報》當記者的事,他們母子倆只知道我在F大唸中文系的博士班。
       半晌,秦台生似乎才忽然意識到我和黎開山都還站在一旁,於是他轉身對我們說道:「你們先坐下吧,別站著。」
       黎開山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秦台生。
       秦台生看了名片一眼,便殷勤地招呼我們坐下,然後他轉頭對著後面的廚房叫道:「紫竹啊,來把這個燉飯的碗盤收一收。」
       只見一位綁著馬尾的圓臉工讀生妹妹從後面的廚房走了出來。喬伊的目光瞬間一亮,似乎對這位馬尾工讀生妹妹驚為天人,但我卻登時一愕。
       「咦,怎麼是你啊?」我訝異地問。
       這位工讀生妹妹,竟然是和我租屋處比鄰而居,養了兩條米格魯的唐小姐。
       「馮先生。」
       「打工囉。」唐紫竹稚氣未脫的圓臉客套地一笑,就把勇君用過的碗盤端起,但她的目光仍不停地在我高高腫起的雙頰、有掐痕的脖子,以及被李維茵身上墨汁所弄髒的衣褲上穿梭,明顯覺得我現在這副模樣非常怪異。
       我頓覺有點尷尬,臉色微紅,這時秦台生又道:「紫竹啊,收完碗盤後,你倒四杯紅茶出來。」
       唐紫竹點點頭,很快地就端了四杯紅茶上桌,接著她又走進後面的廚房,裡頭傳來洗碗的「乒乒乓乓」聲。
       我對秦台生問道:「秦哥,唐小姐在你這裡打工啊?」
       「是啊。」秦台生道:「她來跟我媽租房子時,也問我的這間義大利麵店有沒有缺工讀生,她在找打工,剛好我缺人手,就僱用了。」
       像是要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來似的,他話鋒一轉,道:「不提這個了,二馬,你的臉是怎麼了?還有你的衣服怎麼髒成這樣?烏七抹黑的,怎麼回事啊?」
       「別提了。」我說:「出了一些小事而已。」
       見我不說,秦台生也不逼問,就在此時,黎開山開口了。
       「秦先生,請問你們和風茂陵是什麼關係?」他突然單刀直入地問。
       我心裡頓時打了一個唐突,果然,一聽到剛才秦台生「你說甚麼?那個女鬼還在啊?」「難道我媽被風茂陵那個臭道士給騙了嗎?」這兩段話,原本想弄清楚「在我租屋處設下『結界』是哪位『同行』」的黎開山,已曉得該位同行正是風茂陵。現在他只是再進一步追問確認而已。
       「你說那個臭道士?」一聽到「風茂陵」,秦台生表情明顯不悅,道:「他以前是我媽的房客,雖然後來搬走了,但因為他是道士嘛,我家在宗教方面有需要的話,還是會找他。」
       他反對黎開山問道:「嗯,黎壇主,莫非你和風茂陵認識?」
       「算是認識吧。」黎開山平靜地道:「都是同行,有些交情也不奇怪吧。」
       秦台生點點頭,顯然覺得黎開山此語有理。我不禁看了黎開山一眼,他並沒有直接承認他是風茂陵的師弟。我心下揣測,或許是因從秦台生的話語間聽來,他似乎對風茂陵有諸多不滿,所以黎開山不願直接承認這層關係,想要讓等一下辦事能方便些,是以也不言語。
       此時,黎開山犀利地繼續追問:「那他在馮博士的租屋處設下『結界』,是為了什麼事?」
       他的話像利劍出鞘,銳利地直指問題核心,我的心裡瞬間卻是一整個七上八下,叫苦不迭。
       只聽秦台生皺眉道:「『結界』?我不曉得有這種東西。」
       黎開山道:「那為什麼你剛才說『那個女鬼還在啊?』難道我們馮博士的租屋處,之前就有鬧鬼?」
       我心頭登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怕秦台生是個口無遮攔的人,眼下就會將程毓梅靈魂在我租屋處裡一事脫口說出,正準備強行插嘴,硬把話題帶開,卻沒想到,秦台生卻已先開了口。
       「喔,那個啊,其實也不算鬧鬼啦。」他道:「當時我媽買進那邊的房子後,因為先前已經空了很久,空屋久沒人住,本來多少就會聚些陰嘛。一開始我媽沒注意到這件事,租出去之後,來租的女房客抱怨說裡面有髒東西——其實她自己也沒有親眼看到過,卻講得言之鑿鑿的——我媽和我都被她煩的受不了,所以在她搬離那間套房後,就乾脆再把風茂陵請來,請他去做了一場法事,他也跟我媽說他搞定了,所以後來才又再重新出租——我媽和我可不知道有什麼『結界』的事。」
       秦台生的話明顯是避重就輕,連喬伊都聽得狐疑地皺眉頭,而黎開山則「嗯」了一聲,似在琢磨秦台生的話。
       然而秦台生卻未給他沉思的空間,立刻又連珠砲地繼續開口。
       「唉,我們不說這個了。」他把臉轉向我,問道:「可是,二馬,為什麼顧小姐的靈魂,會在你的租屋處裡呢?」
       秦台生竟硬生生地把話題給帶開了,擺明不願再與黎開山多談此事。
       雖然搞不懂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可是我心裡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唉,這說來話長了。」為了避免黎開山再次把話題兜回到「那個女鬼還在啊?」上,以及這時也無須隱瞞什麼,於是我開始把我在《東海岸日報》當小記者的事,以及因為拍屍體照,而也被顧米晴靈魂纏身的事情,對秦台生說了開來。
       「原來你也是記者!」秦台生一聽,立刻大叫道:「難怪剛才在我的店裡,那個假冒是顧小姐高中老師的《水果日報》臭記者,竟然認得你。」
       我尷尬地一笑。
       但秦台生馬上又好奇地說:「不過你們那一家是什麼報社啊?我怎麼聽都沒有聽過?」
       我只能繼續尷尬地一笑,裝作不在意。這話要是讓洪主任聽到了,保證又會氣炸了。
       秦台生自顧自地又道:「難怪……那時風茂陵會跟我媽說,他招不到顧小姐的魂,還跟我媽要了那間房子的鑰匙,說他會再去處理。」
       我臉皮不自覺地微微發熱腫痛,昨晚被李維茵綁進去顧米晴故居性虐,以及風茂陵與程毓梅趕過來搭救,並驅逐走了「九尾化貓」的事,又浮現在了記憶裡。這件事我至今沒有對任何一個人說,我也不願意說。
       於是我對黎開山一比,道:「嗯,所以我現在想請這位法師去我的租屋處,把顧小姐的靈魂收走,所以才想來先和姜房東知會一聲,讓她曉得狀況,以免造成她和其他房客的困擾。」
       「好。」秦台生倒也爽快,立即道:「那就去吧,既然你們有跟我講了,就可以了,我媽那邊,我再跟她說就好。」
       「嗯。」我又道:「秦哥,那可以請你幫我跟其他房客說一下嗎?畢竟請法師來我租屋處招魂這種事,我怕其他人心裡會不舒服。」說話的同時,我朝廚房比了一比。
       秦台生點點頭,轉頭對廚房叫道:「紫竹啊,你出來一下。」
       唐紫竹圓圓的臉蛋從廚房門口的門簾探了出來。
       「沒關係,我知道了,你們就去處理吧。」她說。很明顯的,在廚房裡洗碗的唐紫竹已經都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雖然她的語氣很平靜,但她打量我的臉色卻變得比剛才更怪異。
       「唉……」我心裡不禁嘆了一口氣,看來以後被她當成「怪怪的鄰居」,是免不了的事了。只見唐紫竹轉身又回到廚房裡去。
       「至於秦小姐和文小姐嘛……」秦台生抬頭看了一下時鐘,現在是下午四點五十七分,「那這樣吧,我跟你們過去一趟好了,我直接當面跟她們講就好。」
 
       眾人起身,秦台生走進廚房,交代唐紫竹先顧店,門簾後傳來唐紫竹應允的聲音。
       但在秦台生走出來時,黎開山卻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突然「啊呀」了一聲。
       「壇主,怎麼了?」我問。喬伊也望著他。
       黎開山道:「我現在想到,是該通知一下顧小姐的雙親,請他們一起前去才對。」
       一聽到要通知顧米晴的雙親,我微感不悅,畢竟幾個小時前,我在「食食客客」裡平白無故挨了顧雄財一拳,還被他嗆了一句「見你一次打一次」,我實不太想再見到這個人。
       而且,我現在也想到,要是被顧雄財知道我住哪裡,他以後來我的租屋處,找我麻煩怎麼辦?
       「壇主,不能請你乾脆直接把顧米晴的靈魂給收一收,再轉交給他們嗎?」我蹙眉道。
       「是啊,黎壇主。」秦台生竟也出聲附和道:「而且還要等他們來,時間上不就會拖延了嗎?」秦台生說這話時,他的臉色微沉。
       然而,黎開山卻搖搖頭道:「唉,秦先生,馮博士,畢竟我們這一趟是『招魂』,還是要有顧小姐的家屬在場比較好。」
       喬伊亦幫腔道:「是啊,哪有去招魂,但沒有家屬在場的?」
       我和秦台生默然,無法反駁。「『招魂』要有家屬在場」這件事,本就眾所皆知。只是一想起又要再見到顧雄財那張討人厭的面孔,一種極度厭惡感立刻湧上我的胸口。
       黎開山則把視線移回到我身上,道:「所以,我是認為,於情於理,我們這一趟收顧米晴的靈魂,是該與顧雄財夫妻聯繫一下,並會同他們一起前往你的租屋處才對——而且這也是昨晚我與他們說定的事。」
       他的視線有「請你諒解」的意味。我無語,確實,昨晚在「白波壇」裡,本來第一時間,顧雄財夫妻就想到我租屋處「招魂」,最後是被黎開山以「馮博士得先知會房東」為由給擋了下來,現在雖然姜房東不在,但已經告知她的兒子秦台生了,要招魂,沒理由不通知他們——況且他們是顧米晴的雙親,招完魂後,還是得把顧米晴的靈魂交給他們。
       我只好點點頭,表示同意聯繫顧雄財夫妻。
       但在黎開山撥打手機時,我看到秦台生的臉色卻變得有點陰晴不定,明顯想阻止黎開山,卻又找不到正當理由阻止。
       「嘟嚕嚕嚕嚕嚕嚕——」
       「喂?」是顧雄財那討人厭的聲音。黎開山的手機開得很大聲,旁人都能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的對話聲。
       「顧先生你好,我是『士林白波壇』的壇主黎開山。」
       「喔,法師啊,你好你好。」電話裡,顧雄財急急地道:「是那個姓馮的聯絡好他的房東了嗎?」
       「是的。」黎開山道:「所以我想請你們夫妻跟我一同過去。」
       「呃,現在嗎?」
       沒想到,顧雄財的聲音竟有點遲疑。
       「法師,還是請你們先過去?」
       黎開山愣了一下,道:「啊,你們要從殯儀館趕過來對不對?」一旁的我也會意,台北市立殯儀館並不在士林區,顧氏夫妻當然無法一下子趕過來。
       於是黎開山又道:「那我們等你們好了,不如我們就約在士林捷運站……」
       豈料,顧雄財卻急急地打斷了黎開山,道:「不是啦,法師。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夫妻不過去那個姓馮的他家了,能不能就請你直接去把我們家阿晴的靈魂收回來,然後晚一點我們夫妻再過去『白波壇』找你,去接她?」
      「什麼?」黎開山愕然。
       只聽顧雄財在電話裡繼續道:「法師,因為我們夫妻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啦,而且處理完可能要花一些時間,所以沒有辦法過去,那就拜託你了齁。」
       然後顧雄財就逕自切斷了電話。
       「他這是什麼態度?」一旁的喬伊不由得大怒,顧雄財根本是以下命令的口氣在對黎開山說話,黎開山則訝異地望著被掛斷的手機,滿臉疑惑地轉頭看我。
       我的心裡也是滿滿的問號,昨天顧氏夫妻還氣勢洶洶的想要馬上衝到我的租屋處,一副不讓他們幫寶貝女兒招魂,他們就要跟我計較到底的態勢,現在我聯絡好了,他們卻竟然變卦,不來幫他們的寶貝女兒招魂了?
       「因為我們夫妻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這個節骨眼,還有什麼事情,比幫親生女兒招魂更重要呢?
       我和黎開山一頭霧水的互望,秦台生卻驀地開了口。
       「好啦,黎壇主,二馬,既然顧小姐的爸媽都這麼說了,我們就不要擔誤時間了吧。」他對我們催促道:「趕快過去,早點把事情處理完吧。」
       我注意到,秦台生說話的同時,那張原本陰晴不定的臉,卻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
 
       眾人離開「飛紅」義大利麵店。
       一段車程後,我抵達我的租屋公寓樓下。
       其他人都還沒到,看來是還堵在路上了吧。除了我是騎車之外,秦台生和喬伊都是開車,而黎開山則再次坐上了喬伊的黑色馬自達休旅車。在台北,有時騎車會比開車還快到達目的地。
       於是我站在公寓的一樓大門前等他們。
       等待時,我低頭看了一下錶,現在是五點二十三分了,好在我出門前先把稿子給上傳了,否則現在這樣,今天會來不及發稿,洪主任又會叫罵不休了。
       已是黃昏了,我抬頭望著天空,突然有種「總算要結束了」的感覺。
       「一切都會在等一下畫下休止符了吧。」我對自己說道。
       等一下,黎開山就會來收走顧米晴的靈魂,以及貓靈。
       終於不用再看到顧米晴那張上吊自殺後的臉了。
       整起顧米晴上吊自殺的命案,至今不過才短短第三天,可是我卻覺得好像過了一世紀這麼久。
       想起顧米晴,想起鄭英書,想起李維茵,再想起顧雄財夫妻。
       我只是個想混口飯吃的小報記者,卻莫名其妙地捲進這件事。
       不自覺地長嘆了一口氣。雖然還有很多未解開的謎團,可是此時此刻,一種「我不想再管了」的念頭,爬上了我的心房。
       因為我累了,這三天所經歷的一切,業已讓我身心俱疲。
       終於不用再看到這些人了,一切就在待會就告一個段落吧。畢竟就算解開了謎團,查出了什麼真相,我的薪水也不會增加,也不會在社會上得到什麼名聲,明天洪主任仍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對我叫罵不休,林教授仍會把我逐出師門。
       一切又會恢復到先前的平靜。
       「先前的平靜嗎……?」
       苦笑了。因為我無言地察覺,那個「先前的平靜」,只不過是繼續過著一個渾渾噩噩,茫茫然,宛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罷了。
       就算解開了謎團,查出了什麼真相,我依舊只是一個沒什麼影響力的地方小報記者罷了,邊緣的雜魚。
       比起現在,其實好不到哪裡去。
       「那還有機會再見到程毓梅嗎?」
       這個念頭,驀地竄將上來,程毓梅那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竟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還是只能苦笑了,因為我想起風茂陵那不友善的態度,他懷疑我是黎開山的弟子,怎麼可能再讓我見到程毓梅呢?
       看來風茂陵也是因為包真晨的舊新聞,和先前的我一樣,認為是黎開山與廣華仲合謀害死了程毓梅吧。
       可是黎開山剛才卻對我解釋,實際上詳情不是這個樣子。
       到底是誰對誰錯呢?
       我不知道。
       只是,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到程毓梅了吧。
       不知怎地,內心深處的某一個角落,微微地感到有些失落。
       黎開山等人仍還沒到……
       就在此刻,公寓的大門忽然打開,一張明豔動人的菱形面孔探了出來。
       是文小姐。
 
       「啊,馮先生。」文小姐一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親切地對我打招呼。她以為我是剛好回來。
       「文小姐,你好。」我也趕忙回應,沒想到竟然會在一樓與她碰頭。
       文小姐穿得非常漂亮,一頭波浪型的長髮下,搭配著一件極貼身的黑白條紋短T恤,傲人的E罩杯豪乳,將T恤領口撐得鼓鼓的,乳廓飽滿,乳溝也若隱若現,下面搭配著優雅的桃紅色褲裙,整個魔鬼身材展露無遺。香肩上揹著一個粉紅色的小側背袋,看起來像是正要出門去約會。
       就在我正準備把等一下黎開山要來收走顧米晴靈魂一事告知她時,文小姐卻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彎下水蛇腰,探頭查看大門旁的信箱。
       這個畫面讓我瞬間停止了呼吸。
       好誘人的畫面。
       文小姐水梨般的肥臀,正對我嫵媚地翹著,並隨著她左探右看的信箱動作微微搖晃,看上去相當飽滿圓潤,瞬間讓人真的有想上前撫摸的衝動。
       我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湧到嘴邊的話語一下子又吞了回去。
       腦海裡也不自覺地憶起今日中午時,文小姐與鄭英書先在房裡做完愛,然後在頂樓接吻的畫面。
       我還記得,在兩人發現了我開門之後,我應允同意讓鄭英書請我吃午飯,鄭英書又在我的面前,溫柔地抱了文小姐一下,手繼續不規矩地在文小姐肥軟的梨臀上摸了幾把,文小姐的嬌軀還像是吃痛似的發出一陣輕顫,但她的臉上兀自仍掛著依依不捨的表情。
       當時看到那畫面,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但此時此刻,望著文小姐肉呼呼的肥臀,再聯想起那個畫面,我的喉頭哽了一下,那是為了自制而繼續吞嚥口水而哽。
       真情色。
       回想起今天早上,鄭英書和文小姐那一場激烈的性愛,那響亮的肉撞肉碰撞聲,讓隔著牆的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望著文小姐充滿誘惑的肥臀,我的下體開始充血,神經底層在蠢蠢欲動。
       第一次遇見鄭英書和文小姐在頂樓擁抱,是前天,也就是顧米晴剛上吊自殺沒多久之後,我因為忘記林教授約了要meeting,衝回租屋處拿文件資料時,恰好撞見了兩人在頂樓的門口旁擁抱。
       我猜想,那一次他們在頂樓擁抱前,應該也是在文小姐的出租套房裡,先有過一場瘋狂的性愛吧?
       看著文小姐朝我擺動的梨臀,不知怎地,突然對鄭英書感到有點羨慕呢……
       顧米晴上吊自殺的臉孔,卻猛地像利箭一樣,從記憶的最深處射了出來。
       「好痛苦啊……我好痛苦啊……你知不知道……我好痛苦啊……
       那張被繩子勒的扭曲變型的臉龐,竟在此時浮現在我的視線裡,與眼前文小姐肉呼呼的肥臀,疊影在一起。
       原本蕩漾的心神頓時一凜,像是有人突然對我正在充血的綺念按下停止鍵。
       今天早上,顧米晴的亡魂再次現身,一片漆黑的套房裡,她飄在我的枕頭上方,與我一起聽著鄭英書和文小姐做愛。
       我還記得,她哭了。暴突的雙眼流下兩行清淚,猙獰的面孔佈滿了淚水,因為窒息而吐在朱唇外的舌頭,難看地微搖。
       看來當時,顧米晴的亡魂真的感覺得到,在牆的另一面,那位背對著李維茵,與她外遇的男人,正在與另一位女人外遇。
       我開始不只覺得李維茵很可憐,甚至覺得顧米晴也很可憐。
       一個地下情人還屍骨未寒,鄭英書就正和另一個地下情人歡愉地性交。
       連文小姐都很可憐,她肯定不知道,那天在她與鄭英書溫存前,於士林夜市附近,有一個一樣和她愛慕著這名戴著金絲眼鏡男人的女子,穿著紅色緊身連身裙,在主臥室的牆上寫滿了咒怨式的語句後,上吊自殺了。
       我的心底不禁發出一聲感嘆,真是孽緣。
       鄭英書真是一個混蛋。
       李維茵、顧米晴、文小姐,這三位女子都姿色過人,可是怎麼會都把自己託付給這樣的男人呢?
       這種人竟然還開補習班教書呢!一想像他在講台上斯斯文文講課,對著台下學生傳道、授業、解惑的模樣,我不禁有種噁心的感覺。
       然而,那張戴著金絲眼鏡的三十五歲面孔,卻緊接著浮現在我的記憶中。
       「我跟『白白』外遇?」
       「咦?」我方才想起,在「食食客客」裡,鄭英書是全盤否認了這件事。
       當時,鄭英書的表情竟像是鬆了一口氣。
       「原來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會與『白白』外遇?哈哈,哈哈。」
       他甚至像是聽見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當時讓我有種被反將了一軍的感覺。
       那時,他整個人的反應,不像是在說謊。
       我還記得,鄭英書當時還繼續說了兩句話。
       「我還以為我們是同類。」
       「原來不是。」
       「同類」?所以鄭英書曾經覺得,我和他是「同類」?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所以鄭英書口中的「白白」,就是指文小姐嗎?
       難道文小姐並不是鄭英書的另一個外遇?
       文小姐……白白……同類……?
       所以「同類」到底是什麼意思?
       望著文小姐充滿肉慾的翹臀,我的思緒數轉,但卻一片混亂。
 
       文小姐起身,手上拿著兩三封看起來像是信用卡的帳單。她把它們塞進粉紅色的小側背袋裡。
       「呃,馮先生,有事嗎?」她回過頭,發現我還沒上樓。
       「要出門哪?」我趕忙假意地隨口問道,以免被她發現我剛才一直緊盯著她美豔的肉臀。
       「嗯,是啊。」文小姐甜甜地一笑,轉身朝停在公寓外的那輛灰色福特汽車走去。
       那輛灰色的福特汽車突然發動。
       原來車上有人,剛才回來時,我並沒有留心。
       看來這輛車是來載文小姐的。
       「難道是鄭英書來載她嗎?」心念一跳,我的視線不自覺地隨著文小姐移動。
       但當文小姐把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時,我當場驚愣在原地,宛若被一道閃電擊中腦門。   
       因為坐在這輛灰色福特汽車的駕駛座的人,竟然是勇君。
    
       「勇、勇君哥?」
       我的雙眼頓時睜得老大,怎麼會是張勇豪?
       勇君也看到我了,但那張冷漠的肉餅臉上,視線卻冰冷的像是看到垃圾一樣。文小姐上車關門後,他就油門一踩,揚長而去。
       留下了已經驚呆了的我。
       張勇豪怎麼會來這裡?
       難道他知道我和黎開山等人要來這裡?
       我一整個疑雲大起。
       不,不對,他應該只是來接文小姐而已,換句話說,他只是陰錯陽差地「恰好」來到這裡而已。
       可是,他竟然與文小姐認識?
   
       在我回來前,這輛灰色福特汽車就已經在公寓前了,所以勇君肯定老早就看到我了,但別說下車打招呼了,他連車窗都沒搖下來過,明顯不願讓我察覺到他人在車上。
       這是一種充滿敵意的態度。
       他是在等待文小姐的同時,偷偷觀察我在幹麼。
       看來是因為和黎開山一起走進「飛紅」義大利麵店,所以被勇君認為我們是一夥的啊……
       是因為風茂陵的關係,所以他才這麼敵視黎開山嗎?
       想到這裡,我不禁長嘆一聲,因為黎開山曾在我體內注入過「太平真氣」,所以風茂陵懷疑我是他的徒弟。
       「沒有關係?『太平真氣』並非極易修煉之氣功,若無師父真傳,以及帶領修煉,極難有所成。如果你和那個雜碎一點關係都沒有,像他那種人,豈會輕易將『太平真氣』灌入你的體內?」昨夜,在我矢口否認與黎開山有任何關係之後,風茂陵「呸」了一聲,如此啐道。
       這讓我百口莫辯。
       可是黎開山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對他而言,我應該是素昧平生的人才對吧,他為什麼要把這麼珍貴的「太平真氣」注入我的體內呢?
       「若非有『太平真氣』護住你的魂魄,你的魂魄早已被那條『九尾化貓』給撕成碎片了。」昨夜,風茂陵曾如是說。
       如果說先前我背上的那四道血痕,是九尾化貓抓出來的話,難道黎開山之所以把「太平真氣」注入到我的體內,就是為了護住我的魂魄,以免被九尾化貓撕碎?
       可是黎開山明明說過,他只看到虎斑貓的貓靈而已。
       換言之,他並沒有看到九尾化貓,那他更不可能是因為九尾化貓,才把「太平真氣」注入到我的體內,要來護住我的魂魄。
       黎開山到底有什麼企圖?我想不透。
       腦海如波浪般地翻騰著。
       對了,張勇豪找文小姐幹麼呢?
       我立時想起,剛才在「飛紅」義大利麵店裡,勇君假冒自己是顧米晴的高中老師,以欺騙秦台生的方式,想要達到採訪的目的。
       所以張勇豪到底又有什麼企圖?
       「你有什麼冤情,我們一定替你找出真相,還你公道。」
       「既然我曾經對死者許了承諾,要替她找出真相,還她公道,說到,就要做到。」
       在顧米晴故居裡,以及在士林偵查隊裡,勇君對著顧米晴的遺體,以及與我談論顧米晴命案時,那張冷漠的肉餅臉,曾兩度義正詞嚴的如此說道。
       雞皮疙瘩開始一顆一顆地在我身上冒出。
       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勇君一直都在調查顧米晴的死因!
       這個人,真的是說到做到!
 
       一股羞愧感湧將上來。
       完全被比了下去。
       對比著剛才已萌生「這樣結束就好了,謎團隨便他去吧」念頭的我,勇君真的才配被稱為「記者」。
       真是自愧不如啊……
       我不自覺地漸漸低下了頭,看著自己腳上舊的快破掉的慢跑鞋。
       然而,就在我感到慚愧之際,鄭英書說過的話,卻又一次地躍上我的心頭。
       「難怪,我還想說,這麼年輕,怎麼會出現在『白白』那裡,那裡可是要熟門路的才會知道的地方呀,原來是記者,這樣我就不意外了。
       這是我第一次到天母「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由李維茵引上二樓去採訪鄭英書時,他所對我說的話。當時他一面搓著手,一面用一種充滿笑意,讓我很不舒服的眼光在看我。
       既然文小姐就是他口中的「白白」,那其他的話又是什麼意思?
       對了,那勇君到底是怎麼查到鄭英書和文小姐有關係的?要查到顧米晴房東兒子的義大利麵店,並不難,只要問問顧米晴故居附近的鄰居,知道那間房子是向姜房東承租的話,就能循線找到秦台生的「飛紅」義大利麵店;但要查到鄭英書和文小姐有關係,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若不是我剛好住在這裡,並兩度見到他倆在一起,並有肉體關係,我根本不會將文小姐與鄭英書聯想在一起——那勇君到底是怎麼知道這兩個人有關係呢?
       記者?熟門路?
       勇君是記者。
       鄭英書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文小姐究竟是——?
 
       此時,一輛白色的BMW從遠處開過來,在路邊停下,秦台生從駕駛座走了下來;而在白色的BMW之後,一輛黑色馬自達休旅車緊接著駛至,是伊智坤的車。
       黎開山等三人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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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虛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