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菊的哭聲,傷心欲絕。
       我站在黑暗無光的頂樓,默然地聽著,如聆聽自己的罪惡。
       「喀。」
       「喀啦——」
       靠近樓梯的大門,以及唐紫竹的套房房門,都忽然打開了,光線再次射入這一層頂樓,秦小姐從大門外走進,身上白襯衫加鉛筆裙的裝扮,明顯才剛回來。而唐紫竹則探出了睡眼惺忪的圓臉,疑惑地張望。
       秦小姐先是不解地看著站在紅磚地上的我,接著聽到文一菊的哭聲,蹙眉道:「三更半夜的,那個妓女在吵什麼啊?」
       「閉嘴!」我馬上惡狠狠地瞪著秦小姐,「滾回去你的房間!」
       秦小姐一愣,隨即面露慍容,對我回瞪,似要發作,但我已擺出絕不退讓的姿態,幾秒鐘後,她高傲地「哼」了一聲,大步經過我的身邊,走進她的套房。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廉價刺鼻的香水味。
       唐紫竹愣愣地看著我。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向唐紫竹道歉,她明顯是睡到一半被吵醒。
       「馮先生,發生了什麼事啊?」唐紫竹疑聲道:「文小姐在哭,是跟你有關嗎?」
       我嘆了一口氣,只點了點頭。
       唐紫竹又問:「馮先生,是跟你遇到那個……叫顧米晴的女阿飄有關嗎?」
       「對。」我懶得多說,決定隨口應付。
       唐紫竹看了看文一菊的套房房門,又看了看我,一臉無法理解「為何會與文一菊有關」的表情。
       「那……請問……」她用不甚確定的口吻,再次問道:「解決了嗎?」
       「還沒。」
       「呃?」
       「別問了。」我疲倦地說。
       唐紫竹不語。
       我指著文一菊的套房,用拜託的語氣,沉聲道:「今天,讓她哭吧,請包容一下。」
       「我知道了。」唐紫竹道:「不要緊,我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只是出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已。」
       「謝謝你。」
       「那沒事的話,馮先生,晚安了。」
       「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立刻出聲叫住唐紫竹。
       「嗯?」
       「唐小姐,我請問你一個問題。」
       「請說。」
       「今天在我和我的朋友到『飛紅』義大利麵店前,不是有一位客人先在那邊嗎?」
       「啊,你說那個偽裝成顧米晴高中老師的《水果日報》記者嗎?」
       「對。」我說:「那個,我想請問一下,那位《水果日報》的記者,和秦台生聊了什麼?」
       因為我猛地想起,唐紫竹從頭到尾都在「飛紅」義大利麵店裡,她一定有聽到秦台生與張勇豪之間的對話。
       「嗯……」唐紫竹想了一下,道:「其實他們也沒聊什麼特別的事,那位《水果日報》的記者就只是詢問一些關於那位顧小姐生前的瑣事,秦哥後來被他搞得有點煩。」
       「這樣啊……」我有點失望,張勇豪也沒有問出什麼特別的內幕嗎?
       「如果硬要說他們有什麼比較特別的狀況嘛……」唐紫竹道:「大約在你們來之前的一分鐘,那位《水果日報》的記者,有問了秦哥一個問題,結果秦哥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他。」
       「什麼問題?」
       「那個記者問秦哥:『秦先生,你說你那天中午十二點到顧米晴的租屋處,是去收房租的,所以你母親所有的房客,都是由你親自到府收房租的嗎?』」
       「喔!」我心頭一凜,秦台生也是這樣對警方說的,但這也是我的疑問,因為姜房東從來沒有請她的兒子來代收房租過。我先前與許薏芊聊天時,就對此提出過懷疑,我覺得秦台生有所隱瞞。
       「所以秦台生回答不出來嗎?」我問。
       「嗯。」唐紫竹說:「我會留意這件事,就是我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我是每個月親自拿房租去姜房東家給她的,馮先生,你也是這樣,對不對?」
       「對。」我說:「我敢判定,這種要親自到姜房東家繳房租的方式,是所有房客都一樣的。因為我曾經在繳完房租離開姜房東家時,遇到文小姐來繳。」
       難怪張勇豪後來會來找文一菊,他一定知道,文一菊的房東也是姜房東。他來找文一菊,除了問與鄭英書的事情之外,一定也問了她平常是如何繳房租。
       勇君真是厲害啊,竟然能從聽起來沒什麼問題的說詞裡,挖出這麼細的問題來。
       「那後來呢?」
       「因為你和你朋友進來了,焦點都移到你們身上,所以秦哥也沒回答他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我說。後面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唐紫竹又問:「馮先生,你問這些事,是有什麼原因嗎?」
       「啊,沒有。」我不願多說,「純粹好奇而已。」
       「喔……」唐紫竹的表情,顯然也看得出來我只是不願說,但她也無意追問,「那沒事的話,馮先生,我要回去睡覺了喔,晚安。」
       「嗯,晚安。」我向她揮手致謝。

       我默默地開門,走進自己那黑如停屍間的套房。
       開燈,凌晨兩點半了。
       房間的隔音並不好,文小姐肝腸寸斷的哭聲,透過牆壁傳了過來。
       我黯然,心頭宛如有一塊鉛塊,無止境地往下沉去。
       進浴室盥洗,洗完澡後,泡了泡麵,可是卻越吃越沒胃口,只好囫圇硬吞完。
       看了一下手機的LINE,許薏芊卻連讀都沒有讀,長嘆一聲,只好等到早上再直接電話聯絡她了。刷完牙,就草草關燈往床上一躺。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睡著,只覺得身體雖然很累,人開始昏沉,但腦子裡的運作卻一直停不下來,思緒雜紊亂飄,漸漸有點不受控,文小姐的哭聲越來越遠,直至不再聽見。可是我很清楚自己處於一個要昏不昏的狀態。
       這個狀態經過一段時間後,我稍微翻了一下身,結果意識又漸漸清晰了起來,身體還是很累,有點重重的,可是睡意正在消退。躺了一會兒後,我感到氣餒,曉得不會再睡著了,自從來台北後,這種情況已經快變成我的家常便飯。我懶懶地伸手去拿擱在床頭的手機,才早上七點半。
       「唉……」
       我平躺在床上,雖然知道已經無法再入睡,但我仍不想起床,疲倦地望著漆黑如墨的房間天花板,腦袋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著昨日與凌晨所獲得的大量資訊。
       全部都串起來了。
       無論是程毓梅的命案,還是顧米晴的命案,都從茫無頭緒,到現在的一切逐漸明朗。
       此時,我這才想起,我還沒將手機裡的錄音檔案都備份。
       只好掙扎爬起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我開燈,打開了電腦,將手機裡的錄音檔,全部上傳到電腦裡備份,同時也將檔案存進了另一個隨身碟裡。
       望著正在跑檔案傳輸的電腦螢幕,我喟然暗忖,實在想不到,兩起命案,背後相關的人,竟然大多是相同的。
       甚至,許薏芊的說詞,讓我意外地發現,顧米晴與程毓梅這兩起命案,竟然存在著若干的巧合——
       顧米晴獨居在士林,被有吸毒習慣的父親顧雄財找上門糾纏。
       程毓梅也是獨居,也被有吸毒習慣的哥哥找上門,甚至到學校堵人。
       都是獨居的女人,並且都有著吸毒且不友善的親人。
       「太相似了,這樣的背景。」我自顧自地嘆道。
       起身倒了一杯水,坐到書桌前,從側背袋裡拿出筆記本,翻到先前在學校附近的咖啡店裡,與皮子雄通電話時的抄錄資料。
       「補習班老師、疑似被騙了兩百萬元、養貓、彰化人……」
       看著自己那時抄錄的關鍵詞,我回憶,當時就曾覺得,好像有什麼相近的事物,正在自己的腦海裡載浮載沉,但卻一直想不起來。
       現在總算想起來了。
       是錢。
       這兩個女人都曾經付出了一大筆金錢,給接近過他們的男人。
       程毓梅給了廣華仲七百五十萬元。
       顧米晴也給了鄭英書兩百萬元。
       雖然許薏芊說過,顧米晴提領那兩百萬元,是為了醫治九尾化貓的耳聾,但從「烏拉拉動物醫院」的張醫生並未同意;以及後來從鄒政東去砸補習班時,鄭英書對他慍道「我明明先前才剛給了你兩百萬啊」來看,可以確知這筆兩百萬元,應該仍是被鄭英書取走的。
       畢竟他們夫妻從皮鄒兩人那邊詐領了五百多萬元,如果他們口袋夠深,可以在東窗事發後馬上還款,鄒政東根本就沒必要去砸補習班,整件事早就和平解決了。鄭英書應該仍是向顧米晴拿了這兩百萬,然後還給鄒政東。
       「還有貓啊……」我的目光落在「養貓」這個兩個字上。
       真的是始料未及,顧米晴與程毓梅,這兩個人竟然先後養了那兩隻貓。
       「巧合啊……」
       兩個情況相似的女人,連在養寵物上都有如命運軌跡般的巧合。
       尋思至此,我又長嘆了一口氣。
       因為在聽完文小姐敘述的往事後,在得知九尾化貓能夠化作阿豐的模樣之後,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在「食食客客」外遇到的那位有著黑長直秀髮,穿著與顧米晴上吊自殺時款式一模一樣的紅色緊身連身裙,並同樣有著月牙型的眼睛的紅衣女子,她的真實身分究竟是誰了。
       無論是在「食食客客」的店外,還是下午時在我的套房外,那位紅衣女子,都與那條左前腳已瘸的虎斑貓在一起。
       「看來,它就是九尾化貓啊……」我恍然大悟地喃喃道。
       我提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兩行字:

       白衣女子:「烏拉拉動物醫院」的張醫生。
       紅衣女子:九尾化貓。

       「可是牠的靈魂在此際化作人型,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深吸了一口氣。九尾化貓為什麼要變成與顧米晴穿得一樣的紅衣女子?
       其實我更不解的是,無論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九尾化貓為什麼都要糾纏並攻擊我?而且牠和虎斑貓對我的敵意很深哪!
       此外,為什麼黎開山無法察覺牠是靈魂或妖怪呢?
       不是我質疑黎開山的功力,但這一點實在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沒有在她身上感受到陰魂的死亡氣息。」黎開山一再地強調著這件事。
       黎開山明顯清楚先前在我背上抓出那四條血痕的貓靈,是有很強的靈力,所以在「白波壇」對我注入「太平真氣」時,就已明言「不用高興的太早,這只是暫時性的壓制,說不定晚一點,它又會復發了。」事後也確實如其所言,在顧米晴的故居裡復發了。
       但黎開山卻無法馬上判斷出,其實纏著我的,一直都是兩隻貓靈,先前在「白波壇」裡,皮子雄告訴他顧米晴養的是兩隻貓時,黎開山似乎很意外。他看不到九尾化貓,他一直只看到虎斑貓的貓靈,也曾誤以為我後頸的那四道血痕,是虎斑貓的貓靈所抓。就算傍晚時,在我套房外的紅磚地,黎開山直接面對著紅衣女子,他也無法判斷出,她就是九尾化貓所變成的。
       反倒是這位身穿白色短袖T恤與長牛仔褲,留著一頭俏麗金色自然捲短髮的女子,也就是「烏拉拉動物醫院」的張醫生,明顯是看得到九尾化貓所變成的紅衣女子,因為兩人在「食食客客」外,有聊天的舉動。
       「好難理解這種狀況啊……」我丟筆嘆道。
       目光移到隨手放在案旁的《台灣民間傳說的創新與再生》。
       我下意識地翻開,看著「第一章:〈台灣民間紅衣厲鬼之演變〉」。
       標題旁卻有個小星號,於是我往下看註腳。
       「未刊稿……?」
       不由得一愣,風茂陵的這一篇,是沒有在學術期刊上發表過的論文。以風茂陵中研院院士的學術地位,要找一個頂尖核心期刊發表,理應不是什麼難事。那他為什麼不先發表,反而直接收錄進這本書裡面?
       我開始看前言。

       本文係從民間「穿紅衣死亡必成厲鬼作祟」之傳統觀念,與台中大坑「紅衣小女孩」之鄉野傳說進行聯繫,並爬梳整理先前已有之文獻及研究成果,判斷「紅衣與厲鬼」之間的關聯性,以茲證明清代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裡,「俚巫」言「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之說法為真,進而剖析台灣近年來民間「紅衣厲鬼」演變之狀況。

       「喔?猶似生魂?」
       這引起了我的興趣。風茂陵的意思是,他寫這篇論文,是為證明「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這個說法是「真的」,大有晉代干寶寫《搜神記》是為了「發明神道之不誣」的意念。
       我翻到文章結論,發現這是一篇很短的小論文,只有四節。於是我喝了一口水,回到前言,認真地看了下去。
       這篇論文分成四節,第一節是文獻的整理爬梳,風茂陵先引用了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槐西雜誌〉三〈李廉夫言〉條:

       李廉夫言:……又在揚州宿舅氏家,朦朧中,見紅衣女子推門入。心知鬼物,強起叱之。女子跪地,若有所陳,俄仍冉冉出門去。次日,問主人,果有女縊此室,時為祟也。……縊鬼長跪,或求解脫沉淪乎?廉夫壯年氣盛,故均不能近而去也。俚巫言:「凡縊死者著紅衣,則其鬼出入房闥,中霤神不禁。蓋女子不以紅衣斂,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此語不知何本。然婦女信之甚深。故銜憤死者,多紅衣就縊,以求為祟。此鬼紅衣,當亦由此云。

       風茂陵繼續引用南臺科技大學的王見川教授所寫的〈紅為陽、似生魂:穿紅衣自殺為厲鬼的考辨〉一文之觀點,表示王見川教授對於〈李廉夫言〉的內容已提出過三條見解:

1、至晚在清中葉乾隆五十七年(1792)民間已有穿紅衣自縊而死,就能為祟。
2、這樣的說法是「俚巫」,即民間的巫所言。
3、道理是穿紅衣出入家戶時,「紅為陽、似生魂」,所以守護家中人的神——中霤神——不會因此攔阻,以致紅衣鬼可以暢行無阻,任意為祟。

       換句話說,王見川教授已指出,「紅衣與厲鬼」之間的關聯性,僅存在於因為「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所以屬於家神的「中霤神」,不會擋著穿紅衣的鬼進入家裡,故許多懷著怨恨憤怒之人,為求死後報復,故刻意在死前穿紅衣,以便己之亡靈能順利侵入對方家中,進行報復。
       王見川教授並進一步指出,這表示「穿紅衣自殺成厲鬼復仇」的民間觀念,是從「穿紅衣自縊後作祟」後的誤解延伸:

       就其本源而言,我們可以說「穿紅衣自殺」成厲鬼復仇,是「穿紅衣自縊」可為祟說法的誤解。原先,僅限於穿紅衣自縊會為祟,後被傳言者擴大解釋,變成穿紅衣自殺會變厲鬼報仇,這一誤會也葬送不少冤魂。不知多少人因此枉死,迷信之害人,莫此為甚!

       但風茂陵爬梳完這段文獻後,卻在結尾寫道:

       筆者按,就王見川所言,此係人鬼與紅衣之關聯,但王見川並未直接肯定,亦未直接否定「鬼穿紅衣」,能使「中霤神不禁」一事之真偽。故筆者舉現今台灣最出名之鄉野傳說「紅衣小女孩」為例,此例俗以「魔神仔」論定,然非人鬼,何以仍以「著紅衣」之姿態現身?故筆者舉此例,展開聯繫,以期證明《閱微草堂筆記》「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之說法為真。

       在第二節,風茂陵開始爬梳關於台中大坑「紅衣小女孩」的鄉野傳說,並引用2009年,一位自稱是當年節目的剪接師於「臺大PTT八卦板」爆卦的內容,該位剪接師表示「紅衣小女孩」的影片為真,非造假,並指出該段影片中的「紅衣小女孩」有影子,所以他認為那是「山精」。
       風茂陵接著大量引用了一些論及「魔神仔」的文獻,全是關於「魔神仔」穿「紅色衣飾」的,例如日本民俗研究者池田敏雄,在《民俗台灣》的〈牽牛子〉中指出,「魔神仔」是「戴著『紅帽子』之幼兒的亡魂」;中研院民族研究所的研究員林美容,亦指出「魔神仔」與「紅色有非常密切的關係,牠的眼睛是紅的,戴紅帽,穿紅衣」。
       而李家愷亦於《台灣魔神仔傳說的考察》中,獨立〈魔神仔的紅色隱身帽〉和〈山魈的隱身帽〉兩個小節,探究「山魈」、「魔神仔」、「帽子」之間的關係。大致上來說,中國的「山魈」,「帽子」有紅與不紅,也都不是「山魈」本來所有,如袁枚《子不語.縛山魈》就有「門外有怪,頭戴紅緯帽,黑瘦如猴,頸下綠毛茸茸然,以一足跳躍而至。見諸客方飲,大笑去,聲如裂竹。人皆指為『山魈』,不敢近前。……怪已不見。地上遺緯帽一頂,乃書院生徒朱某之物。方知院中秀才往往失帽,皆此怪所竊。而此怪好戴緯帽,亦不可解。」
       但台灣的「魔神仔」,「帽子」皆多是「紅色」,且本為「魔神仔」所有物。
       風茂陵又寫道:

       「魔神仔」近似中國之「山魈」、「山臊」,此見解已諸多學者提出,如劉還月、董芳苑等人皆有提及,李家愷亦於《台灣魔神仔傳說的考察》中,整理出「山魈」與「魔神仔」之近同處,大抵為台灣「魔神仔」無中國「山魈」之「獨足」特徵,而「帽飾」多採「紅色」,其餘形態多雷同。

       而今之疑問在於,何以台灣的「魔神仔」多以「紅色衣飾」、「帽飾」為特徵?
 
       看到這裡,我突然明白,為什麼這一篇論文是「未刊稿」了,蓋因就學術論文角度而言,這是一個結論無法用科學來證明的論文,且在引用「臺大PTT八卦板」爆卦的「紅衣小女孩」內容,略有孤證之嫌。
       我不禁皺眉,以風茂陵的學術地位,他不可能不知道這樣寫論文,是有問題的。但他竟然選擇硬寫,寧可以「未刊稿」之姿,也要讓這篇文章見世,我暗忖,這一定有他的用義,於是繼續往第三節看了下去:

       按筆者長年參與殯葬業相關事宜,所悉之經驗,亡靈是否成「厲鬼」,多肇於其有無仇恨的「執念」,無論對活人能造成「有形的傷害」或「無形的傷害」,無「執念」皆不成,亡者衣飾有無紅色,並無直接關聯;又謂,若穿紅衣亡必厲,倘今有一人穿紅衣出門,不幸遇意外,或突發性疾病而亡,該人之亡靈豈不是一定成厲鬼?筆者認為,此理實不通,「厲鬼」成否,端看「執念」,「紅色」非主因。

       我「啊」了一聲,「厲鬼索命」、「有形的傷害」、「無形的傷害」等事必需仰賴「執念」,這些靈學知識,黎開山也提過。這一點,風茂陵與黎開山在觀念上,是一致的,顯然系出同門。
       繼續往下看,風茂陵又寫道:

       且按台中大坑「紅衣小女孩」一事來看,影片中已有一人於事後病故,則已有作祟索命之結局。好臆者或謂「抓交替」,但筆者判斷當非,蓋因「抓交替」者,係「地縛靈」性質,為求解脫而作祟;而被「抓交替」者,當絕命於該地,豈有事後方以「無形的傷害」而病故身亡之理?且現有影片中,「紅衣小女孩」有一路尾隨出遊隊伍之舉,此非「地縛靈」可為,而其又有影子,活妖有何「抓交替」之必要?故「抓交替」之臆測,實謬。「紅衣小女孩」僅當以「魔神仔」解釋之。

       職是,回頭論之,人鬼屬亡靈,「山魈」、「魔神仔」有影子,屬活妖,兩者卻皆同以「著紅衣」或「戴紅帽」形象現身作祟,此係何解?筆者研判,此當與「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有關聯。

       筆者認為,從中國古代即有「紅衣鬼」出入可不受「中霤神」所禁之認知前題,到袁枚載「山魈」戴「紅緯帽」後,可直接登堂入室;到台灣「魔神仔」多有戴「紅帽子」之形象;再到現代「紅衣小女孩」全身紅裝之打扮,其尾隨之隊伍中,有一人事後返家甚至身亡之事來看,皆表示無論亡靈鬼怪,或活妖,倘著「紅色衣飾」,就可直接侵入民宅為祟。「紅色衣飾」之用,係為通行無阻耳。

       故筆者研判,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所載「俚巫」言「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故「中霤神不禁」一事,當係為真,非偽語。上述材料,皆可為證。

       下面的第四章的結論,風茂陵將相同的見解,再一次闡述後,於結尾寫道:

       而由「魔神仔」「戴紅帽」,到現代「紅衣小女孩」演變為「穿紅衣」之特徵來看,筆者當指出,足見台灣民間「紅衣厲鬼」之演變,仍持續進行中,透過原有的民間傳說的「再生」,達到「創新」之效。或許未來,亦會有不同的「紅衣厲鬼」,以新風貌之姿進行演變,顯現於世人眼前。

       「哇塞……」
       我望著論文的結尾,嘴巴張得大大的。
       整篇論文的意思是,風茂陵對於紀曉嵐所載民間「俚巫」傳言「紅為陽色,猶似生魂故也」,故屬於家神的「中霤神」,會誤判該靈的陰陽歸屬,遂不會阻擋亡魂進出之觀念,他是持肯定態度的,認為是真的——「『紅色衣飾』之用,係為通行無阻耳。
       所以他從亡靈聯繫到活妖,舉出袁枚載「山魈」戴「紅緯帽」並登堂入室、台灣「魔神仔」多戴「紅帽」的形象等例,最後再聯繫至「紅衣小女孩」全身紅裝打扮,尾隨郊遊隊伍,並有人返家後病亡一事,進而判斷「無論亡靈鬼怪,或活妖,倘著紅色衣飾,就可直接侵入民宅為祟」。
       這是科學無法證明的學術研究,可是風茂陵之所歸納與剖析,並非無道理,他就是要傳達「只要鬼魂妖怪穿紅衣,能使家神誤判,達到來去不受禁止」的靈學觀念。
       難怪風茂陵寧可選擇硬寫,再將此篇論文以「未刊稿」之姿,錄於《台灣民間傳說的創新與再生》此書中。
       「原來是這樣啊!」
       同時,我茅塞頓開地喃喃道。
       蓋因風茂陵的這篇論文,一下子讓我想到很多的可能性。
       九尾化貓,是因為這個緣故,才刻意變成一位穿紅色緊身連身裙的女人嗎?
       是否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顧米晴穿著紅衣的靈魂,還有九尾化貓變成的紅衣女子,才能一直在這一層有著「鎖魂陰陽陣」的頂樓來去自如呢?
    
       想到這裡,心頭不由得微微感到振奮,思緒又如浪滔般地翻湧著,向周劍瑛借這本《台灣民間傳說的創新與再生》,真的是借對了!風茂陵的這一篇〈台灣民間紅衣厲鬼之演變〉,瞬間又讓我對很多原有的疑問,有所新突破。
       我起身,轉頭卻看到,手機傳到電腦的錄音檔檔案,以及傳到另外一個隨身諜的錄音檔檔案,都已經傳完了。
       於是我走過去,坐到電腦桌前,拔掉手機的傳輸線,點開傳進電腦的錄音檔,準備聽一下音質狀況如何。
       音質還不錯,皮子雄與鄒政東昨晚關於「顧米晴命案真相」的對話,如流水般地從電腦喇叭流將出來。
       一段時間後,錄音檔的播放,進入皮鄒兩人輕佻的話語——
    
       「嘿,那是因為她是個美女啊。」鄒政東邪邪地笑道:「說真的,當我探知她是鄭英書外遇的對象時,我一點都不會感到意外呢!那對月牙型的眼睛有夠迷人,一看過就很難忘記,感覺她笑起來時,真的會勾人哪!連我看了,都心癢癢的,更何況是鄭英書呢?難怪他會暈船。」
       「欸欸,這些話別講了。」皮子雄道:「那個女人再怎麼樣都是衝著你,去穿著紅衣上吊自殺的耶,你都不擔心她變成厲鬼,半夜去找你呀?」
       「怕個屁!」鄒政東毫不在乎地說:「我隨身攜帶師尊給的護身符,哪怕她變成什麼紅衣厲鬼?再說了,現在也晚上十點半了,顧米晴就算變成厲鬼,要來也差不多該來了,如果還不來,那我想大概是不會來了。」
       「哈哈,你這傢伙!」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猛地大響。
       正專注於聽錄音檔的我,當場嚇了一跳。
       「嗯?誰在這時候打給我?許薏芊嗎?」
       低頭一看,卻見到正在大響的手機螢幕上,雖是亮燈,但畫面竟是一片灰黑色。
       沒有顯示來電號碼,也沒有顯示可觸碰接通的綠色鈕,或可掛斷的紅色鈕。
       我一愣,螢幕壞了?
       但緊接著,在持續不斷大響的手機鈴聲裡,灰黑色的手機螢幕,卻漸漸浮現出一條模糊的紅線。
       不,那不是一條紅線!
       那是一個人型,一個漸漸越來越清晰的紅色人型。
       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
       「啊……啊啊……啊啊啊……」
       眼睛,漸漸越睜越大;心跳,也漸漸開始加速。
       伴隨著持續大響的手機鈴聲,灰黑色的手機螢幕裡,漸漸浮現出那一天,我所拍攝的,顧米晴上吊自殺的曝光屍體照片。
       顏面神經頓時一陣抽搐,我極度震驚地望著眼前的畫面。
       ——我不是早就刪掉這張照片了嗎?
       就在此時,手機鈴聲驀地戛然而止!
       沒多久,我眼前的視線,卻開始逐漸模糊,目光所見,盡是一片鮮豔炫目的紅色。
       我大驚,急忙起身,往旁退開。
       一個女人聲音,卻直接在我的腦海裡響起。
       「好痛苦啊……我好痛苦啊……馮先生……我好痛苦啊……」
       我緩緩抬起頭,只見那暴突的雙眼,射出幽怨的寒光,月牙型的眼眶整個扭曲變形;鮮紅色舌頭,怪異且無力地下垂著;一身大紅的緊身裝扮,如一條廢棄的抹布。
       顧米晴的靈魂,緩緩在我的手機上方,顯現出來。

       我全身大震,整個人直接縮到門旁邊。
       「顧……顧米晴……?」
       並非第一次看到顧米晴的靈魂,甚至早已看到有點麻木,沒什麼恐懼感,但我震驚的是,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現身呢?
       我當機立斷,立刻打開了房門。
       「喀——」
       上午的日光,瞬間照進我的房間裡,灑在電腦桌上空的顧米晴靈魂身上。
       沒有消失!顧米晴的靈魂一點動靜也沒有!
       心頭一凜,果真,如程毓梅所言:「鬼不會因為被太陽照到,就煙消雲散。」
       顧米晴的靈魂緩緩地朝我轉了過來。
       女人的聲音,再度在我的腦海裡響起。
       「求求你,救救我……馮先生,求求你……」
       「救你?」
       顧米晴的靈魂似乎有些激動。
       「救救我……救救我……」
       她竟然開始朝我移動過來。
       「你給我退後!」
       我驚慌地大叫一聲,急忙伸手,一把抓起電腦桌上的手機與房間鑰匙,踉蹌地逃到門外。
       轉過頭,顧米晴的靈魂竟然就跟在我的背後。
       「馮先生,救救我,求求你……」
       女人的聲音在我腦中尖叫起來。
       「不要靠近我!」我一聲大吼,趕緊拉開樓梯旁的大門,一躍而出。
       有「鎖魂陰陽陣」在,顧米晴的靈魂肯定是出不來的。
       果然,我回過頭,只見顧米晴的靈魂像被一股無形的牆給阻止了前進,無法再跟將出來。
    
       我喘了口氣,低頭一看手機,螢幕裡,顧米晴自殺曝光照業已消失,畫面一切正常,只有一通未接來電。
       點開「來電顯示」,映入我眼簾的那一組數字,正是顧米晴的電話號碼!
       「嗚嗚嗚……」
       頭一抬,只見顧米晴還在大門門口徘徊著,想要跟出來。
       我的心念登時數轉。
       打給黎開山?還是打給風茂陵?
       牙一咬,瞬間已下決定。
       「嘟嚕嚕嚕嚕嚕嚕嚕——」
       「喂?」
       「喂——喂喂——風爺!我是馮惲霆,顧米晴——顧米晴的靈魂現在在我的租屋處出現了!」

       十五分鐘後,下面的樓梯猛地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爬樓梯聲響,沒多久,只見風茂陵手持九節金杖,大步奔將上來。
       而他的身後,閃著一道螢光。
       程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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