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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之間,我僵住了。

       風茂陵的話,宛如迎面遞來的利劍,尖銳的讓我感到難堪。

       這就是風茂陵反對的原因!他是在質疑,我所待的報社,只是屬於地方小報的《東海岸日報》,閱讀群眾遠遠不及主流媒體——既然是沒人看的報紙,就算發佈了新聞,又哪能掀起什麼輿論風向?

       一種被看輕的不悅情緒,瞬間油然而生。

       蓋因我驀地能理解了,為什麼之前,只要有人對於《東海岸日報》,一有輕視的態度,洪主任就會暴怒抓狂,硬要用新聞修理對方,把對方往死裡打。

       就是這種感覺。

       令人頗為不快。

       可是,這也是事實,於是我沉著氣,道:「關於這一點,風爺,我懂你的意思,但你不用擔心,因為我已自有打算。」

       「喔?馮記者,何不說來一聽?」

       『病毒式行銷』。」我說:「我當然曉得,你覺得《東海岸日報》的閱讀人口小眾,就算發佈了新聞報導,也還是會成效不彰,但新聞的露出,不過是我這計謀的第一步罷了。

       「在新聞發佈後,我接著會在網路上,用『病毒式行銷』的方式,開始在FacebookPTT、還有各大論壇,把這則新聞四處張貼出去,透過這些管道去曝光,而只要我下筆寫得夠聳動,夠狗血,能吸睛,能引人點閱,能引起討論,那輿論自然就會產生。」

       風茂陵反問道:「那如果社會大眾對這則新聞根本就沒有迴響呢?」

       那就開分身,自導自演!」我果斷地說:「倘若如此,我會在網路上各處張貼新聞後,再開啟別的帳號,用分身帶風向,只要針對這則新聞,講一些嘩眾取寵,或是故意誇張臆測的話,甚至添加一些不指名道姓的抹黑言論,多少會有網友隨之附和,或因不認同而反駁,那我只要再繼續故意使用尖銳刻意的言詞留言,去刺激相反意見者,必能讓對方感到厭惡而反唇相譏——只要使用多個的分身帳號,在網路上一人飾演多角,塑造有很多網友都對此新聞有意見的假象,那漸漸就能在網路上激起正反面的討論,引發筆戰,這樣一樣可以產生效果。」

       風茂陵丹鳳眼一瞪,道:「你想像那些政治人物使用網軍一樣,自帶風向?」

       「沒錯。」我朗聲說:「這是一條連環計,主策不行,就走副策,只要一步接著一步,一計接著一計連環發動,我就不信打擊不到那些人!

       「而且,就算這則新聞在社會大眾裡,真的激不起任何漣漪,就我所知,政府的任何公家部門,都是見不得自己機關有任何『名譽受損』——尤其是警界更是如此,那些高層長官為了自身仕途,是不會允許自己所處單位,有任何負面的事上新聞,以免產生不好的風評,哪怕只是小媒體的負面新聞,他們也會想要避免。

       「所以一遇到有負面新聞曝光,警界的做法除了出來澄清,表明會調查之外,多半會選擇立刻先懲處警察——因此就算是小媒體的新聞,對警察同樣也能有殺傷力,普通的負面新聞尚且如此,更何況這還是一起死了人的命案!」

       說到這裡,我忍不住揮了一下手刀,做出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只要將這一則顧米晴命案的新聞細節全面露出,在檯面上把皮子雄牽涉進去,讓那些企圖自保前程的長官們,在內部裡展開調查與檢討,就能掀起風波,現在柯文哲又剛當選市長,台北市政府底下很多人事都開始準備改朝換代,各黨各派系的人都要搶位子,安插人馬,為己方佈局,那只要再把人事派系鬥爭的因素考慮進去,我就不信,這樣子還傷不倒皮子雄!」

       望著情緒稍稍有些激昂的我,風茂陵的目光逐漸變得深邃。

       半晌,他沉聲道:「可是我還是反對。馮記者,請你先不要這樣做。」

       我不禁勃然變色,正欲要言,風茂陵又馬上開了口。

       因為這樣很危險。」他冷靜地說:「馮記者,坦白講,你這一招確實有搞頭,雖然是兵行險著,但此局不以計謀行詭道,全局實難有所突破,所以我對於你的預謀方向,基本上也認為有值得一試的價值——只是一旦開始行動,執行者,也就是你,等於是與皮子雄正面開幹,那在處境上,你將會非常危險,所以我還是反對你這麼做。

       「危險又如何?」我慍道:「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皮子雄沒這麼好對付!」風茂陵大聲道:「如果今天他沒有防備,對你的敵意毫無所悉,這招奇襲也許真的能打得他措手不及。但今天的情況是,皮子雄根本從頭到尾一直都知道,顧米晴的鬼魂就在你這裡!而且他和鄒政東已經曉得你正在調查顧米晴的命案了!他肯定已經對你已充滿戒備!我認為,你在失去先機的情況下,要正面與他起衝突,贏面還是不大啊!」

       但我的雙眼卻瞇了起來。

       「等等,風爺,你剛才說什麼?」我狐疑地問:「你說『皮子雄一直都知道,顧米晴的鬼魂就在我這裡』?」

       「沒錯。」風茂陵道:「剛才在屋內,我說你用手機收走顧米晴靈魂時,觸發了現場至少有三方的不同反應,而除了顧米晴本人和那兩隻貓靈之外,還有一個人我還沒說,那就是皮子雄。

       「馮記者,你說過,黎開山對你提過,說他找上你,是因為『他向皮子雄要顧米晴雙親的聯絡電話時,皮子雄給了他,順口提起了你,說你正面對著顧米晴的遺容拍照,很可能因此被顧米晴的冤魂給纏上』,對吧?」

       「對。」我應道,同時暗忖,這也是之前我的新聞攻擊到士林偵查隊,皮子雄打電話來罵我時,會脫口說出「而且我也算是救過你啊!」的原因。

       「那馮記者,這件事,代表了什麼?皮子雄為什麼要天外飛來一筆,『順口』把這件事告訴黎開山?」風茂陵道:「想想事情的先後順序吧!既然我們知道了顧米晴的自殺案後面有這麼多的實情,那皮子雄的這個動作,難道真的只是『單純為了讓死者的雙親,能順利找到顧米晴的亡魂』?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件事表示著皮子雄有多麼深不可測?」

       聽風茂陵這麼一說,我的眉頭一蹙,在腦海中重新排列著事情的先後始末。

       ——皮子雄看到我站在上吊的顧米晴遺體正面下方拍照,知道我犯了大忌。

       ——之後,風茂陵在命案現場招魂失敗。

       ——啊!就是因為風茂陵沒有招到顧米晴的亡魂,所以皮子雄進而研判,顧米晴亡魂肯定是纏上了我。

       「唔!」這就是風茂陵方才所說的,當時在命案現場,除了顧米晴本人和那兩隻貓靈之外,屬於第三方的皮子雄的反應!

       這位偵查隊長顯然看不到鬼,但他有留意到我的行為,之後並對照了風茂陵的招不到魂,以致於他「根本頭到尾一直都知道,顧米晴的鬼魂就在我這裡」!

       可是這又如何?我瞇著眼,不自覺地咬起嘴唇,繼續思索。

       ——而在那之後,黎開山向皮子雄要顧雄財夫妻的聯絡電話。

       ——皮子雄給了他電話,「順口」把我照相時犯了忌諱一事,告訴了黎開山。

       ——然後,黎開山再請顧雄財打電話,到《東海案日報》的報社找我。

       「咦?等等!」

       尋思至此,我的心念登時一動。

       ——可是皮子雄到命案現場的最初目的,明明就是為了要掩蓋掉顧米晴自殺案「與鄒政東有所關聯的真相」啊!

       ——他和鄒政東明顯不希望黎開山知曉,他倆私下幹了什麼勾當。

       那皮子雄幹麼還刻意「順口」說出我的事,讓黎開山決定要與我接觸?

       此時此刻,我早已明瞭,顧雄財夫妻才不會在乎顧米晴的死活——他們甚至也是間接逼死顧米晴的人——既然女兒活著時都不在乎了,更何況她的鬼魂呢?要不是黎開山主動聯絡,這對垃圾夫妻搞不好根本就會這樣算了。

       所以皮子雄此舉,才不是「單純只為了讓死者的雙親,能順利找到顧米晴的亡魂」呢!

       那他到底是要幹麼?

       回溯著已知的真相實情,諸多資訊不停地在腦海中交織重組著。

       驀地,有一股滔天巨浪,瞬間掀起,波濤洶湧地猛衝進我的腦門。

       「嗚!」一股難以置信的噁心感,立時一湧而上,胃部一陣激烈翻攪,我當場喉頭一酸,急忙摀嘴,硬將這股噁心感強壓下去。

       「呼、呼呼……」我喘著氣,嚥下幾口口水,怒道:「這、這怎麼可能?這樣子太誇張了!」

       風茂陵道:「懂了嗎?」

       「王八蛋……那個王八蛋!有必要、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我會這麼氣憤,蓋因我業已完全搞清楚了!

       皮子雄不想要黎開山這位「師尊」知道他和鄒政東在幹麼,但卻很「矛盾」地讓黎開山與被顧米晴纏著的我開始接觸。

       顧米晴是滿腔怨恨地穿紅衣上吊自殺的,所以誰都能判斷出來,她死後會變成怨氣沖天的厲鬼。

       但是,就算她有怨恨,她的垃圾爸媽顧雄財夫妻,也不可能替她討公道——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逼死女兒的共犯了——所以顧米晴陰魂的怨恨,見到他們之後,只會更加強烈,不可能乖乖被黎開山收掉,並隨著顧雄財夫妻而去。

       職是,如果黎開山「真的在我這裡,見到變成厲鬼的顧米晴亡魂」的話,顧雄財夫妻也不可能會對黎開山多說什麼,以免自暴其短,皮子雄根本不用怕自己和鄒政東幹的勾當會被黎開山知道;兼之顧雄財又是個無禮暴躁之人,就算黎開山再怎麼有修養,只要是正常人,誰都不會願意與他長時間相處。

       是以,若黎開山真的遇到了顧米晴的鬼魂,那個場面絕不可能會像風茂陵今天這樣,還先對著變成厲鬼的顧米晴,把一切問的如此仔細,他們所有人都只會想要儘快了結此事,那既然如此,黎開山就可能只會使用唯一一個強硬的處理方法。

       ——將顧米晴的亡靈直接當場強制超渡!

       ——所以皮子雄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藉著黎開山之手,除掉顧米晴的亡靈!

       竟然把「超渡亡魂」的宗教做法,當作除去人證的手段!而且連自己口中畢恭畢敬的「師尊」都敢利用,皮子雄這個警察,算計的程度根本就已經超出一般人的常識了。

       而且,皮子雄擺明是認定,我百分之百會配合黎開山的!不只因為在士林偵查隊的眼裡,我是一個膽小怕事,沒種的「軟蛋」記者;更因為以正常來說,一般人遇到「自己卡到陰」,十之八九都會馬上想要去除靈,不可能會有不配合的可能。

       如此一來,皮子雄形同又趁機賣了我一個人情,變得像是他「好心找法師來幫我除靈」,搞得好像我欠他一次一樣——這招很確實有效,所以當我的新聞一攻擊到士林偵查隊,皮子雄就能因此理直氣壯地對我怒道「而且我也算是救過你啊!」害得我還心生愧疚,以為自己恩將仇報,一直覺得沒臉再去面對士林偵查隊的那些警察。

       一個「順口告知」,一招狠計發動,不只徹底消滅掉了屬於人證的顧米晴亡魂,同時還一魚兩吃,順便擺平一個「軟蛋」記者,讓他困在「覺得自己虧欠了人」的道德感裡,從此更加「軟蛋」,不敢再去寫任何有關於士林偵查隊的負面新聞。

       被徹底地算計了啊!

       士林偵查隊的隊長皮子雄,竟然可以算計到這個地步!

       滿腔的噁心感中,漸漸燒起一股大憤恨的怒火,從胸膛一路往上燒到了腦門,我越想,就越覺得怒不可遏,全身上下的血液急速流動著,整個人氣得漸漸開始發抖,雙手拳頭不禁緊緊握起。

       「幹伊娘咧!」火冒三丈之際,我再也忍不住,髒話脫口而出:「真的是幹伊娘咧!」

       「所以馮記者,這就是我反對你正面與他起衝突的原因啊!」風茂陵慨然道:「皮子雄實在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陰,遠非一般人可比,而且他又縱橫黑白兩道,交友極廣,三教九流皆有熟識,所以我才會反對。更何況我剛才還確定了——」

       「不,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應該要行動!」但我不聽他說完,已立刻斷然道:「我必須要先發制人!」

       「這樣太危險了!別做不智之舉!」

       我毫不猶豫地用閩南語應道:「不打打看,那知輸贏?」

       風茂陵卻以極度強硬的姿態將手一揮,「不行!我還是反對!你最好不要去這麼做!

       見他擺出一副「你非聽我不可」的模樣,我不由得大怒,陡然聲音一拔,大聲惱道:「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已經是程毓梅的『守護者』了!」風茂陵大聲道:「所以我反對你讓你自己陷入到高危險的處境!

 

       這句話,風茂陵的聲音響如洪鐘,宛如在半空中打了一聲大霹靂,讓我頓時呆住了。

       「我是程毓梅的『守護者』?」我愣愣地看著風茂陵,「什麼意思?」

       「這是我剛剛在屋內才確定的事。」風茂陵正色道:「馮記者,你已經是程毓梅靈魂的認同之人了。我希望你能就這樣好好地當她的『守護者』,不要出事——否則她就算找回了『地魂』與『人魂』,分裂的靈魂重新合為一體,並從引渡使者那裡獲得『鬼牌』,前往冥界,沒有『守護者』,她一樣沒辦法馬上獲得解脫,反而將會繼續受苦啊!」

       這一席話,使我滿腔激昂的情緒,立時轉化成滿腹疑竇。

       「風爺,你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地說:「什麼叫你剛才才確定,我已經是程毓梅靈魂的認同之人?『守護者』,那又到底什麼東西?還有受苦……為什麼程毓梅前往冥界,還會繼續受苦?」

       我同時也想起,先前在屋內,風茂陵也曾經詢問過顧米晴:「你是希望馮記者,能當你的『守護者』?」當時在一旁的程毓梅,也和文一菊一樣,都是不解地看著風茂陵,代表連程毓梅自己都不曉得「守護者」是什麼東西。

       只見風茂陵深吸了一口氣,道:「馮記者,你記不記得,我之前有對你說過,我們人死之後,『七魄』散去,靈魂接著會從引渡使者如牛頭馬面、或黑白無常那裡接過『鬼牌』,之後一分成三,『天魂』歸天路,『地魂』下地府,『人魂』入神主。直到陰司判定該人下輩子將轉世為何物後,『三魂』方會在『奈河橋』畔聚魂,飲下孟婆湯,渡橋而去,進入下一個生命旅程。」

       「我記得。」我說:「而且那次,你還有說,『鬼牌』是類似陰間的身分證,鬼魂取得後,就會成為受陰間列管的鬼了。如果沒有『鬼牌』,亡魂無法列管,就會成為我們所謂的孤魂野鬼。」

       「但是,這中間有一個情況,我那時候沒有提。」風茂陵正色道:「像程毓梅、顧米晴這一類的鬼魂,她們下了地府的『地魂』,就會直接被鬼差送進去『枉死城』。

       我大驚,「為什麼會這樣?」

       風茂陵道:「大凡不是壽終正寢,而死於天災人禍之鬼,倘若是死於自己選擇所導致喪命,皆屬枉死。引渡使者會再以『行大善、為大惡、蒙大冤』這三種條件來做篩選扣除——蓋因符合此三種條件之鬼魂,將會優先被審判——若不符合此三種條件的枉死鬼,接受審判之日又未到,陰司為了避免此類枉死鬼擾亂陽間,都會將之先送入『枉死城』看管。

       「而程毓梅、顧米晴步入死亡之主因,無論是自盡還是被謀殺,其情雖令人憐憫,但皆肇因於為了愛情而盲目,是自己所選,以致於所託非人,故我研判她們百分之百將會被排除在『行大善、為大惡、蒙大冤』此三種條件之外,如此推敲,她們必定會被送進去『枉死城』!

       馮記者,實不相瞞,我派『鎖魂陰陽陣』所建的異度空間,就是仿效『枉死城』的一隅場景來建設——鬼魂被送至此處,形同遭軟禁囚困,既不知天日轉換,亦不曉世事之變,舉目無親,走投無路,前程未卜,與世隔絕,只能在『枉死城』極盛的陰寒怨戾之氣中苦熬,等待著自己被審判的時間到來。

       「這、這……」聽他這麼說,我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漸漸回想起我初見程毓梅時,她曾經這樣訴說過她在牆裡的棲身之處——

       「其實裡面不過是一個空空的房間,以及一扇永遠打不開的門罷了。」

       「那是一扇被反鎖的黑色大門,不管我怎麼扭門把,踢它,撞它,都打不開,門的後面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如果不回到這間套房,我在牆壁裡只能孤獨地待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沒有家具,沒有燈,沒有人……什麼都沒有,這算什麼棲身之處?」

       光用聽的,就能感受到那是一個十分令人難以忍受的孤獨空間……

       程毓梅和顧米晴,之後將會被送往這種地方嗎……?

       只聽風茂陵又道:「所以在我們這一行,每辦此類死者的法事時,必有『打枉死城』之科儀,道士或法師執行請神、帶魂、開路、出城、牽亡、超渡、拜飯、施藥和送亡等法事,以神明之力,救此類枉死鬼出『枉死城』,而家屬大多也都會同意。

       「但馮記者,像顧米晴、程毓梅這一類枉死鬼,如果生前與家屬的關係極為陌生疏離,家屬很有可能只願簡便儀式,將她的喪事草草了事,並為了想省錢,略過此科儀;又或是在舉行喪禮時,往生者的靈魂當時根本就不在『枉死城』內,而是位於別處,使得『打城』無效;那之後這些枉死鬼的『地魂』,真的下到地府時,自然還是都會被鬼差先往『枉死城』送去收管。

       因此,遇到這種無依無靠的枉死鬼,如要不讓鬼魂被送去『枉死城』,那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讓該鬼魂在取得『鬼牌』,靈魂一分為三前,先尋得一個『自己所認同者』,擔任『守護者』——『守護者』的功用,在於擔保——只要『枉死鬼與守護者』建立起關係,無論是何種關係皆可,鬼差都能因為『守護者』的緣故,認定受列管的鬼魂不會擾亂陽間,進而能允許該鬼魂先不用被強制送入『枉死城』,跳過此移送流程的話,則後面要接著做下去的超渡之事,執行上亦會方便許多。

       「而馮記者,我剛剛在屋內,就已確定你是程毓梅所選擇的『守護者』,這也讓我更加堅決反對你去與皮子雄起衝突,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以免影響到後面要超渡程毓梅的事。」

       說著這裡,風茂陵的臉色已是一片嚴肅。

       但我整個人卻是目瞪口呆,腦子裡一片天旋地轉,一時間不由得語無倫次起來。

      「我、我是程毓梅的『守護者』?我是她的認同之人?建立關係?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風茂陵見我一臉愕然,只道我還是無法理解這唐突的資訊,遂又開了口:「馮記者,你聽過〈水鬼變城隍〉的故事嗎?」

       「咦?」我不懂他為何突然天外飛來如此一筆,但仍道:「我聽過,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不過我聽的是《漢聲中國童話》的版本,怎麼了嗎?」

       風茂陵又問:「那你有聽過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以及袁枚《續子不語》的〈打破鬼例〉等故事嗎?」

       「呃!」

       我當然聽過。

       先前,林雨宮教授於「古典小說」的課堂上,在講述同類型的清代短篇小說時,就有上到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和袁枚《續子不語》的〈打破鬼例〉,因為它們同是與「抓交替」有關的文學資料。

       還記得當時,我就是因此而在課堂上聯想到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思考著這些相同母題的民間故事,在腦裡比對著其人物角色的轉換差異,以及情節架構成型的時間軸,導致思緒逐漸跳離了課堂。

       以致於隨後,林雨宮教授突如其來地對我丟出課堂發問,我猛地被拉回了現實,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只能張口結舌,訥訥地看著她,說不出話。

       這讓林雨宮非常生氣,認定我在發呆。於是她轉頭去問陸生周劍瑛,並在周劍瑛回答出令她滿意的答案後,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面,極度刻意且意有所指地酸道:「有的時候啊,不是我在說,台灣學生在思考能力上,就是差了中國學生一截——就算是博士生,我看水準也未必比得上中國的碩士生,況且還有些人是來混文憑的。」

       而當時,我什麼話都不能說,什麼事都不能做,只能面無表情,忍著難堪與尷尬,繼續當一個在教授眼中,沒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混文憑博士生。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心底升起一絲黯然,想起自己已被林雨宮逐出師門。

       真是討厭的回憶。

       ——我才不是「沒有思考能力」,我反而是因為「在思考」,而被林雨宮教授認為是一個「沒有思考能力」、「混文憑」的人。

       去他媽的。

       於是我有些勉強地對風茂陵說:「這兩個故事,我也聽過。」

       「都聽過嗎?那好。」只見風茂陵露出「那就好辦了」的表情,又繼續問道:「那你覺得,這三個故事,它們的共同點是什麼?」

       「共同點?母題嗎?」我狐疑地說:「風爺,你在這時候要談湯普森從阿爾奈『一元發生說』擴增而來的A.T.分類法』?」

       「不,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談民間文學,我是在跟你談靈學的範疇。」風茂陵正色道:「因為涉及鬼怪之事的民間故事,出自於社會底層,很多故事裡劇情架構的背後,往往都隱藏著一些通行於世間的靈學規則。馮記者,你覺得,以靈學的角度來講,有哪一個要件,貫穿了這三個故事?」

       『抓交替』。」我想也不想地就回答道。話說出口的同時,我也憶起,在那之後,我因為背上的四道血痕,曾一度誤以為是程毓梅要找我「抓交替」,還與她起了口角呢。

       「沒錯,就是『抓交替』。」風茂陵道:「那我再問你,鬼『抓交替』,是為了什麼?」

       我思考兩秒後,道:「為了『解脫』。

       「是的,為了『解脫』。」風茂陵道:「那我們回過頭來說這三個民間故事裡的鬼,他們最後有因為『抓交替』而『解脫』嗎?」

       「沒有。」我答道:「這三個鬼『抓交替』全都失敗了,他們並不是因此而『解脫』的。」

       「是了,沒有。」風茂陵道:「所以『抓交替』只是這些鬼故事的『明筆』,不是『暗筆』。只見『明筆』而忽視『暗筆』,將無法通盤解構這些民間鬼故事,那更無法真正全面去瞭解這些故事背後的相同主軸——這三個鬼故事,實際上還有一個真正的共同要件,是他們的『暗筆』。

       風茂陵所言,令我不禁一凜,他這做法,與林雨宮教授大不相同,兩人都是比較文學,但林雨宮面對同樣的故事材料,做法是直接抓出各故事「眾所皆知」的「相同要件」來互比,抓點進攻,小題大作,藉此對比出結果,所以她對於陸生周劍瑛拿西方「文藝復興時期」追求人本主義之事,來類比袁枚,得到袁枚「以『懷疑論』來重新解構傳統『輪迴』觀念」這種「東方西方都相似」之論述,非常滿意。

       可是風茂陵的意思,卻反倒是要像讀經學探究「微言大義」那樣,直接就這些民間故事的文本,進行推敲,不只見「明筆」,更要窺見「暗筆」,以達推見至隱。

       簡單來說,林雨宮感到滿意的方法,是拿蘋果和香蕉互比,是外部的評比,得到「這些都是『水果』」的結論——如果沒有給學生建立觀念,讓他們在比較文學材料前,要有好好搭配民俗考究、考量各故事出現的時代背景因素、作者生平年代與該學術風氣流行的時間有無落差——很容易使學生製造出華而不實,看似有學問,博通東西,但實際上卻是「硬要將不同且無交集的事物互比」,毫無意義的低品質論文。

       因為這樣根本研究不出新的東西,只是拿新的概念,去套在舊的材料上,好像是新觀點,但實際上只是新瓶裝舊酒,換了包裝再上架而已,只不過是一種文科學術炫技,既無實用,也引發不出什麼重要哲思,文科被抨擊無用,此是一例。

       但風茂陵的做法,卻是拿蘋果直接比蘋果,是內部的評比,一層一層剝皮,逐一汰去各個故事表面上的「相同要件」,直指核心進行探究,得到「這一類型品種的蘋果裡面,到底有什麼相同基因」的結論——如此做法,反倒能先杜絕了學生過度依賴各故事「眾所皆知」的「相同要件」來互比,阻絕了不動腦思考的弊端,蓋因學生在無所依憑之下,必須強迫自己去攪動腦汁,在故事材料中去找出「以往所沒有的『相同要件』」——這樣一來,學生至少能產生真正的新觀點,就算找不到實際隱藏在文本材料背後的「暗筆」,也不會淪為製造出只會堆疊資料的炫技式論文,而且此新觀點,也許會是建立下一個新學說的螺絲釘。

       因為觀點是新的,以往所沒有的。

       啊,真不一樣呢!我心底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這才叫學術研究的方式啊!和風茂陵此刻的做法相比,林雨宮所滿意的,根本就是一套毫無用處的廢物研究法,結果她還高高在上,一副這就是認真教學的她,所希望學生能得到的東西,而我不受教,且毫無思考能力。

       去他媽的!

       於是我略定心神,開始尋思著這三個故事真正的共同點。

       ——這三則故事裡的鬼,都無親無靠,且都是受困於險地,想求脫身,那顯然都不是壽終正寢,換句話說,都屬於枉死鬼……

                   ——其中紅毛埤的水鬼,故事裡的他,還是有「鬼牌」的,是受列管之鬼……

       『認同』。」稍思數秒後,我醒悟道:「這三個民間故事,真正的共通要件是『認同』——許姓漁夫之於王六郎、夜讀的李生之於水邊的惡鬼、漁夫之於紅毛埤的水鬼,都是人以自身的觀念,讓鬼『認同』,改變了鬼,以致於鬼最後不需要『抓交替』,也能『解脫』,步入下一段旅程。」

       「思路很清晰呢,馮記者!」風茂陵大為讚賞地說:「對,這三則民間故事的『暗筆』,就是『認同』!——我們可以發現,在這三則民間故事裡,如果沒有許姓漁夫、夜讀的李生、以及漁夫的幫助,則故事裡無依無靠的王六郎、水邊的惡鬼紅毛埤的水鬼,在觀念上,都還是會受困於舊有的『要靠『抓交替』脫身』,枉死鬼的身心都是受限制的——所以這三則民間鬼故事,就是無依無靠的枉死鬼,遇到了他們『認同』的對象,並就此以此人為依憑。

       「這也是我為何要在此時提起這三個故事的原因,蓋因以靈學的角度來解釋,這就是『守護』!許姓漁夫之於王六郎,李生之於水邊的惡鬼,漁夫之於紅毛埤水鬼『守護』了無依無靠的枉死鬼,成為鬼不會擾亂陽間的擔保,也就是成為了鬼的『守護者』——雙方因『認同』而建立起了關係,故事最後就不需要走向傳統以降妖伏魔,將鬼強制打入陰間的『除惡』情節來收尾——而枉死鬼以『守護者』為依憑,在思考邏輯,行為舉止,以及心態觀念上,全面拋棄了舊有的自我束縛,反而因此才真正的走向了『解脫』!

       「所以這三則民間鬼故事的背後,其實是反映出一個靈學界的真實處理法則,像是一根表面上看不見的脊樑,但實際上卻是貫串了它們,是被隱藏在細節裡的劇情前提,那就是我方才所提過的——無依無靠的枉死鬼,只要靠著尋得以『認同』而建立起任何關係皆可的『守護者』,做為自己的擔保,就能在受審判前,避開被鬼差強制送往陰間,遭受被囚進『枉死城』之苦。

       說到這裡,風茂陵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道:「馮記者,我這樣用民間鬼故事來解釋『無依無靠的枉死鬼—認同—守護者』這三方之間的關係,你在理解上有沒有比較壑然開朗?我告訴你,這就是程毓梅和顧米晴接下來將要面對的狀況。」

       原來如此,難怪風茂陵要突然話鋒一轉,提起這三則鬼故事。

    我已明白,這是一個「保證人」的概念。

       但我隨即艱難地吞下一口口水。

       「可是,風爺,你剛才在屋內,是怎麼判斷,我已是程毓梅的『認同』之人?還有,她想找我當『守護者』,這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打從你突然能看得到程毓梅的那一刻起,就是開始!」風茂陵道:「而且我研判,這一切,全都是出自於程毓梅本身的渴望,不過連她自己,都還沒意識到這件事!

       我一聽,身驅當場一震,吃驚到下巴幾乎都要掉到腳下的鐵皮屋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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