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虛壹

       傍晚五點十七分左右，黑色Nissan X-Trail已駛進士林。

       但開到離士林捷運站還有一段頗遠的距離之處時，查維卻突然打了個方向燈，把車子開到路邊停下。

       「馮記者，不好意思，我只能送你到這裡而已。」他說。

       我先是一愣，旋即明白，當時從士林捷運站載走我的，是伊智坤的黑色馬自達休旅車，皮子雄這一夥人可不會希望，我的身影再次於士林捷運站出現時，是從鄒政東的黑色Nissan X-Trail上下來。

       於是我明白地點點頭，說：「好，我自己再走過去捷運站那邊就可以了。」

       而打開車門下車時，我又對查維道：「開個後車箱吧，我要拿東西。」

       查維沒有多問，立刻打開了後車箱，人也沒有下車觀看我要拿什麼，看樣子皮子雄已有先告知了他，我要帶走顧米晴骨灰罈。

       我快步走到後方，坐在後座的程毓梅也下了車，跟在我旁邊。

       只見後車箱裡，只剩下查維的那頂斗笠，和那一個像裝海鮮用的那種正方體保麗龍盒，裡頭放著裝著顧米晴骨灰罈的黑色皮囊。

                   我連忙以掀起的後車箱蓋為掩護，假裝探下身子，要去拿那個黑色皮囊，實際上卻是用指甲一摳，迅速地掀起了後車箱底下的墊子一角。

       鄒政東沒有說謊，在後車箱的墊子底下，果然正放著一本藍色帳本，與我倆在顧米晴記憶中，所看到的那一本一模一樣。

       我趕緊把藍色帳本抽了出來，打開黑色皮囊，塞了進去，接著再裝出一副使盡了吃奶力氣的模樣，把黑色皮囊抱了出來——還是得演一下，畢竟我可以猜到，查維多半還是會從後照鏡裡，偷偷觀察我的行為。

       「喀！」我關上了後車箱蓋，走到副駕駛座旁，對著查維道：「好了，就這樣吧，再見。」

       「再見。」查維顯然沒有起疑，他只不帶任何情感地說了這一句話後，就把車子打了D檔。

       黑色Nissan X-Trail漸漸駛遠。

       我和程毓梅在路邊站著，看著黑色Nissan X-Trail逐漸陷入遠處的車陣之後，便開始一起朝士林捷運站走去。

 

       我捧著黑色皮囊，顧米晴的骨灰罈很重，但此刻捧著它，我的心情卻是非常的好。

       很久沒有這麼愉快過了。

       於是我走著走著，忍不住哼起歌來了。

       可是一段時間後，我察覺到，程毓梅卻是一語不發地悶悶地走著。

       我只好停止哼歌，關心地問道：「毓梅，怎麼了？」

       「沒事。」女孩故作鎮定地說。

       「你不舒服，對不對？」

       「有一點。」

       「是不是因為剛才在和室裡，你看到了馬群那樣對待鄒政東，讓你想起了生前，被廣華仲掐住脖子的事？」

       「……你看出來了？」

       「對。」

       「所以你後來才故意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不讓我再看下去的嗎？」

       「對。」

       「惲霆，謝謝你。」

       「不會。」

       但又走了一段路後，我看到女孩的臉色還是沒有很好看。

       於是我又關心地問道：「沒有好一點嗎？」

       「……沒有。」

       「不要再回想了。」我柔聲道：「那已經過去了，你已經不會再遇到廣華仲了。」

       「……」

       程毓梅卻沉吟了起來，表情像是有話想說。

       「惲霆，其實……」

       「嗯？」

       女孩咬了咬嘴唇，似在猶豫。

       「你有話想說？」

       「嗯。」

       「直說吧，不用憋著。」

       只見程毓梅又沉默了幾秒鐘後，徐徐道：「其實，剛才在屋子裡的時候，我覺得……你有一點可怕。」

       「可怕？」

       「感覺你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很兇殘，很陰狠。」

       「是嗎？」

       「我知道你是在幫顧米晴報仇，我也能理解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之前也是非常支持你這樣子去做。」程毓梅道：「可是剛才那在那裡，我發現，我不喜歡看到你變成那樣，我不喜歡。」

       說到後面，女孩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聳了聳肩，「我只不過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於其人之身罷了。」

       「可是惲霆，說真的，我有一點害怕。」

       「害怕？」

       「我會怕你會漸漸變成像皮子雄、鄒政東那樣的人。」

       此話一出，我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斷然道：「不會啦！」

       女孩聲音一揚，「真的？」

       「真的！我怎麼可能會變成他們那種人呢？。」

       「真的不會？」

       我露出打包票的表情，「真的不會。」

       「……希望如此。」程毓梅不是很放心地說：「因為那不是『原來的你』，我知道，那不是『原來的你』，我不想看到你變成那個樣子的人。」

       她的這些話，反倒使我頓住了。

       ——不是「原來的我」？

       ——那什麼才是「原來的我」呢？

       ——之前那個做什麼都怕，做什麼都有顧忌，什麼人都想以和為貴，不敢得罪人，不願傷害人，最後卻完全不被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我」嗎？

       ——那樣的「我」，真的好嗎？

       先前正慶計謀得逞的快意，彷彿被吹得煙消雲散。

       半晌後，我嘆了一口氣。

       「毓梅，或許當初……不應該讓你跟過去的。」我說。

       女孩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我們已走回了士林捷運站附近。

       我很快地就找到了機車，發動，載著程毓梅和顧米晴的骨灰罈，先繞到了「真壺咖啡店」店外一看，文一菊和許薏芊明顯早就離店許久，我也不願再浪費時間，趕緊油門一摧，直接奔向租屋處。

       回到租屋處時，已是傍晚五點四十分了，天色漸暗。

       急匆匆的上樓後，我在門外，拿出手機點開照相功能，對著程毓梅一照，將她收了進去，然後開門進入頂樓。

       頂樓一片寂靜，四個套房裡全無聲響，其他的房客顯然都還沒有回來。

       我心想：「不曉得文一菊和許薏芊後來是去哪裡談？且又談得怎麼樣了？」

       但想歸想，她們兩人的狀況，我也心知只能等下班後再去瞭解了，還是趕快去發新聞稿要緊，於是我連忙再次點開手機，對著程毓梅的相片溫柔地親吻下去。

       「啾。」

       唇肉上，再度感受到那軟嫩微涼的舒服觸覺，我把手機往旁一拉，只見女孩整個靈體，又一次地以橫飄在半空中的姿態，從手機裡脫身而出，緩緩飄落在地，睜開了眼。

       「唔……」

       分開嘴唇後，我倆各自都用手背輕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去吧。」程毓梅低聲道：「不是時間緊迫了嗎？」

       我點點頭，立刻動作——開門，進屋，開燈，把顧米晴的骨灰罈先小心翼翼地先放到書桌上，接著開電腦，並在等電腦螢幕跳到桌面的畫面前，用手機登入《東海岸日報》的發稿系統，將之前已打好，存在記事本裡的那四則警政新聞的文本複製貼上，一則一則地貼入發稿系統，按下了「確定」鍵，發出。

       手機的部分完工後，電腦也已開機完畢。

       我連忙用電腦打開了《東海岸日報》的發稿系統。

       終於，剩下最後一則新聞稿了。

       關於顧米晴命案的新聞。

       我走回書桌前，打開黑色皮囊，掏出了那本藍色帳本，翻閱起來。

       許多名字一下子映入我的眼簾，我粗略地閱覽著，卻是越看越心驚，裡頭不少人還是現今檯面上的知名人士，而且鄒政東十分細心，每回招待的日期時間、招待對象是誰、吃了哪間名店叫來的菜色、總共所花的費用等許多細目，他都記載的清清楚楚。

       而我翻到最後一頁帳目時，一張名片正夾在頁面中間，我仔細一看，是鄒政東的房仲名片，他是隸屬於「青穎房屋」板橋文化店的房仲，上面有著他的手機。鄒政東用這張名片當書籤。

       「好。」我闔上藍色帳本，隨手一放，開始在套房裡踱步尋思。

       這篇新聞該怎麼寫呢？

       幾分鐘後，我坐回到電腦桌前，閉上雙眼，挺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幾天以來所追查到的龐大資訊，開始一條一條慢慢地從記憶深處流將出來，有如涓涓溪流，接著，溪流匯成了數條江河，而這些江河的水流，漸漸在我的思緒裡越流越快，越流越急，奔騰地加速衝向大海，剎那間，腦海中掀起了一層又一層激烈的浪花，一切經過查證屬實的資訊，全面地波濤洶湧著，交織，重組，去蕪存菁，鋪陳——

       雙眼猛地圓睜，對著電腦螢幕一個定睛。

       「喀噠喀噠……」十指箕張，在鍵盤上快速地敲打起來——

 

       〈史上最惡警官 夥同惡房仲設局逼死獨居女〉

       【記者馮惲霆∕台北報導】日前士林紅衣女子上吊案，案情出現重大轉折！死者顧米晴因生前欠債，驚爆遭債主士林偵查隊長皮子雄，和「青穎房屋」房仲鄒政東聯手設局，長期被迫「肉身償債」，淪為性奴，但欠款還清後，債主們依舊不放過顧女，導致顧女精神崩潰，因此身穿紅衣上吊自殺。

       據瞭解，死者顧米晴生前曾擔任天母「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的補教老師。而因顧女在任職前，曾與班主任鄭英書交往過，因此到職後，兩人舊情復燃，背著鄭男的妻子李維茵重新交往，直到東窗事發後，身為小三的顧女被迫離職。

       但鄭顧二人仍繼續藕斷絲連，為了包養顧女，鄭男並開始做假帳，挪用補習班的營運資金，在士林夜市附近租了一間公寓金屋藏嬌，就此過了八年的時間，總計鄭男所侵吞的公款，金額高達約600萬元。

       然而，紙包不住火，鄭男所為，終於被「鄭老師文理補習班」另外兩位股東查知，該兩位股東分別為士林偵查隊長皮子雄，和「青穎房屋」房仲鄒政東，兩人不甘心被詐財，遂憤而先找上顧女攤牌，準備告上法院。

       起初皮鄒兩人提出趕走鄭男元配李女，改由顧女進入持股，並擔任補習班負責人的合作條件，企圖利誘顧女轉當污點證人，出面指控是鄭氏夫妻合謀做假帳掏空補習班，豈料身為小三的顧女，竟良心發現，不願意毀掉鄭氏夫妻，反而低聲下氣地表示，一切是自己的錯，願意私下一肩擔起這筆約600萬元的賠償責任，希望對方不要去搔擾鄭氏夫妻。

       而股東見到顧女面容甜美且身材姣好，遂起了邪念，竟轉而威逼顧女以肉身「陪睡」抵債，要她隨時得配合股東做愛，若有不從，債主便以要法律提告當威脅，並揚言要對鄭氏夫妻不利，顧女害怕鄭氏夫妻出事，且又為了還債，只得屈服，就此淪為性奴。

       而在淪為性奴的過程中，債主不只時常任意對顧女暴力相向，拳打腳踢，讓她經常渾身是傷；甚至每回逼迫顧女「陪睡」償債時，還要求她不得穿內衣內褲，只能穿一件紅色緊身連身裙前來赴約，讓顧女出門時倍感羞恥，精神也因此開始出現狀況。

       但到後來，股東竟得寸進尺，私下舉辦宴客時，還強迫顧女前來擔任招待客人用的「性陪侍」，並與客人們一起恣意地對顧女進行性虐待、辱罵、以及暴力毆打，甚至還曾威逼顧女裸體擔任「女體盛」，在精神與肉體長期飽受慘無人道的折磨下，顧女彷彿活在人間煉獄，唯因自知理虧在先，她始終不敢聲張反抗，只能苦苦地忍受被債主蹂躪。

       而在數月前，顧女終於「以身償債」地將這筆約600萬元的欠款全數償清，豈料債主已食髓知味，竟利用顧女「陪睡」抵債時，沒有憑據可做為還債依憑的漏洞，突然翻臉，全面不認債務已還清之事，甚至一口咬定顧女根本從未還過一毛錢，企圖藉此繼續控制顧女，要逼迫她永遠成為性奴。

       顧女驚恨交加，遂開始躲閃，不願與股東相見。皮子雄與鄒政東兩位股東因此商議，由皮子雄利用己身為士林偵查隊長的警察權限，查出顧女因自幼飽受凌虐，還曾遭到父親顧雄財吸毒後強暴性侵，故她已與在彰化老家的雙親老死不相往來，皮鄒兩人遂決定，花錢把顧雄財找上台北，由他出面騷擾惡意威嚇騷擾女兒，直到顧女再次低頭就範。

       而再次見到父親顧雄財，顧女悲慘的童年回憶頓時被勾起，她嚇得驚慌失措，面對皮子雄與鄒政東兩位債主的步步威逼，以及父親顧雄財三步不時地出現在住處附近惡意騷擾，顧女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壓力，終於在日前，精神徹底崩潰，先於租屋處裡失控地殺掉兩隻寵物貓，並將貓屍肢解，煮熟吃下肚。

       隨後，顧女再以貓血於主臥室的牆上，寫滿了「恨哪！我恨哪！」「別再戴假面具了！一起下地獄去吧！」「你要記得，你是怎麼逼死我的！」「我就算死都不會放過你！」等咒怨式語句，接著穿上債主先前總是逼迫她所穿的紅色緊身連身裙，以同樣不穿內衣內褲的姿態，手腳的指甲，也都塗上腥紅如血的指甲油，滿懷憤恨地上吊自殺身亡。

       然而，顧女上吊身亡後，此案竟是由身為加害人之一的士林偵查隊長皮子雄接手調查，而皮子雄疑似為掩蓋顧女生前遭受凌虐的一切證據，使整起命案背後的不法行為淡化不曝光，遂利用自己身為偵查隊隊長的權限，不只在命案現場企圖阻撓記者採訪，還火速將全案草草結案，而顧女遺體由雙親領回後，也迅速被火化。對照著士林分局所敬贈的乳白色小手提袋上，所印著的「打擊犯罪，警民同心」之標語，皮子雄所為，看來格外諷刺與荒唐，也讓人對於警方如此素質，充滿了高度的質疑與無法信任。

 

       晚上六點十三分，我對著《東海岸日報》的發稿系統，按下了「送出」鍵。

       「呼——」

       我把身子像後一倒，躺在電腦椅背上，雙眼放鬆地望向天花板。

       結束了。

       終於結束了。

       第五步，完成。

       一切搞定，剩下的，只要等明天一早，這則新聞在《東海岸日報》的頭版以頭條之姿刊登出來，就行了。

       到時候，就可以開始第六步了。

       此際，一道倩影卻忽然貼到了我的身邊，是程毓梅，她俯身盯著電腦螢幕，仔細閱讀著我的新聞稿。

       在我打稿的時候，她很安靜地就待在一邊，沒有打擾過我。她曉得不該打斷我的思緒。

       但她顯然還是很好奇，我究竟寫了什麼內容？職是才會又貼過來看。

       我起身，示意把座位讓給她，然後走到書桌，去拿起筆電包，準備進公司。

       「你把事件發生的原因寫得很仔細呢。」只聽程毓梅道：「鄭英書與顧米晴外遇，以及為了包養顧米晴，做假帳盜用公款的事，你全都還是寫得很清楚。」

       「那當然。」我說：「該闡述的事實，還是得寫，我認為這是做記者的原則。」

       「可是你怎麼把報導的焦點都擺在皮子雄身上？」程毓梅質疑地問道：「你沒什麼提鄒政東呢，而且好多地方都是用『股東』、『債主』這些詞彙帶過耶。」

       我得意地一笑，程毓梅此刻的問題，我可以猜想得到，待會洪主任也會再張牙舞爪地對我問一次。

       「我當然是故意的。」於是我解釋道：「因為這一篇新聞，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付皮子雄。鄒政東現在形同已經廢了，所以再用新聞抓住他打，沒有什麼意義，如果在文稿裡繼續強調這些事是鄒政東一人所為，那就完全傷不到皮子雄一根寒毛。

       「所以我只使用『股東』、『債主』等不指名的名詞，我就是要讓讀者產生混淆，讓不知詳情的讀者在觀看時，誤以為我這些名詞，是同時在指皮子雄與鄒政東兩個人，我要讓讀者在閱讀時的觀念裡，把皮子雄與鄒政東綁在一起，模糊掉哪件事到底是哪個人所為的界限，變成去認為整起事件是這兩個人一起合謀幹的，這樣子這篇新聞的殺傷力才會夠。」

       程毓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又道：「而且，我不是寫『股東『們』』與『債主『們』』啊，我寫的可是『股東』與『債主』，是單數，不是複數，未來若因此被告上法院，我也能靠此脫身，以文字遊戲來留下退路。」

       「故意這樣寫，以誘導讀者產生理解的錯誤啊。」

       「對。」

       程毓梅又問：「可是你怎麼隻字不提那本藍色帳本呢？」

       「不能一下子把手中的牌全打完啊。」我笑道：「擠牙膏有沒有聽過？只要這篇新聞能引起注意，那那本藍色帳本的內容，將會成為接下來第二篇新聞的內容。受高度矚目的新聞，不會只有單單一篇，一般來說，都是新聞一則又一則的出，連續去炒作一段日子，才會殺傷力。」

       「原來如此。」程毓梅點點頭道。

       「好了，我該先進公司了。」我看了看時間，說：「已經要遲到了。」

       「去吧。」

       我走回去，關掉電腦，「那你就先留在家裡吧。我進公司一下，等會就回來了。」

       「好的。」

       我打開房門，外頭已陷入一片紫黑交錯的黑暗，黃昏已逝，夜幕正在降臨。

       晚上六點二十五分，我離開租屋處，前往報社。

 

       抵達《東海岸日報》的報社時，已經是晚上六點四十五分了。

       發現遲到，我心裡暗想：「完了，看來免不了要被洪主任痛罵一頓了。」

       心情不免又忐忑不安了起來，於是我一停好機車後，便急急忙忙地奔向電梯。

       十一樓到了。

       一出電梯，我下意識地往旁邊樓梯瞥了一眼，結果今天卻沒看到「耶穌」和「自行車」在那裡抽煙。

       我拿出公司發的記者證，這也是磁卡，對著大門一刷，走了進去，打卡。

       但在我打卡時，採訪部的辦公室裡，驀地就傳來了洪主任爆炸似的吼聲：「五版是誰編的？」

       顯然他正在對內線電話厲吼，只見編輯部的一位年輕的賴小姐立刻起身，慌慌張張地飛奔進去採訪組的辦公室。

       「肏，你他媽的編這什麼鬼？」果然，辦公室裡頭立刻就傳出洪主任的火冒三丈的叫罵聲：「我根本就看不懂這張版面的重點到底是什麼！」

       「好機會呀。」我心頭竊喜，連忙快步走過去，想趁著洪主任罵人的時候，趁亂進入採訪部。

       一進去，就看到洪主任正把賴小姐罵得狗血淋頭。

       「你把這張照片放在這邊幹麼？它跟旁邊哪一則新聞有關？還有它很重要嗎？非放不可嗎？這樣放，整張版面協調嗎？狗屁不通嘛！肏！我看你乾脆回學校重學算了！」

       賴小姐一整個已被罵到變成一張苦瓜臉。

       我連忙身形一閃，趁著兵荒馬亂，趕緊飄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只見已坐在自己位子上的「耶穌」和「自行車」兩位老記者，嘴角都咧出知道我在幹麼的偷笑。

       我迅速地把筆電拿出來擺好，開機。

       幾分鐘後，被洪主任噴得滿臉口水的賴小姐，總算又被他高分貝地轟了出去。

       「重編！馬上給我去重編！聽到了沒有！」

       接著，洪主任又抓起內線，撥打後，對著電話的那一頭厲喝：「老賈，那個五版要重編，你給我盯緊一點，聽到了沒有！不要再給我他媽的出這種該死的錯誤！你以為我很閒嗎？」

       看來是洪主任覺得還沒有罵夠，但對著賴小姐能罵的都已經罵完了，所以他只好改成去罵編輯部的賈主任。

       《東海岸日報》是家族事業，董事長就是採訪部洪主任的妻子，所以編輯部賈主任在公司的地位，當然比洪主任低下。兩人的位階並不是平起平坐的，洪主任對賈主任的態度，其實跟對待下屬沒有兩樣。

       罵完賈主任後，洪主任一把摔下電話，這時，他才發現我已經溜進來了。

       那一對殺氣騰騰的三角眼，立刻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心裡隨之一陣緊張，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油然而生，趕緊擠出笑容，對他問好。

       「主任。」

       「嗯，你來啦。」奇怪的是，洪主任竟然沒有罵我，那對三角眼反而目光一移，回到了他的電腦上，全神貫注地繼續開稿。

       「呃……？」這反常的舉動，反倒讓我有些僵住，要是以往，他早就會因為我遲到進來這件事，對著我破口大罵。

        這時，洪主任的內線再度響起，他接了起來。

       「嗯，對，他來了。好，我叫他進去。」說完電話後，他掛掉了話筒，「馮惲霆，你先過去董事長的辦公室一趟，董事長找你。」

       「咦？」

 

       走向董事長辦公室的時候，我的心頭，滿是狐疑。

       《東海案日報》的董事長叫余夢靜，是洪主任的妻子。來這間報社工作的這一個多月，我在公司裡也只有遠遠地看過她幾次，她也從來沒有與我交談過。這樣子被指名找去，還是第一次。

       「董事長找我幹麼？」我疑惑地心想。

       正尋思間，雙腳已站在董事長辦公室的門口前。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地敲了敲門。

       「請進。」一個爽朗的女子聲音，在裡頭響起。

       我推門而入，一張寬大的高檔董事長辦公桌，直接映入了我的眼簾；而在進門後的左手邊，也就是此辦公室的一角，是一個小會客區，有一張小客桌，以及三張小沙發，一名中年女子和一名中年男子，正各自坐在其中單人座與三人座的沙發上。

       這名中年女子，就是余夢靜，見我走進，她立刻起身。

       「啊，你就是馮惲霆，對吧？」

       「是的，董事長。」我恭敬地說，但心裡暗忖，她果然從來沒注意到我這個員工長什麼模樣。

       「果然一表人才，難怪能跑出這麼好的新聞。」只見余夢靜臉上竟浮現出非常滿意的笑容，並朝她位子對面的雙人座沙發椅一比，熱情地說：「來來來，坐啊，坐啊。」

       見到董事長如此熱情的態度，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

       這時，一旁那位還坐在三人座沙發上的中年男子，竟也舉起手，對我打了一聲招呼：「嗨，馮記者！」

       同時，這人的臉上，露出了十分燦爛的笑容。

       我定睛望去，卻登時愣了一下。

       因為這個中年男子，竟是「食食客客」的老闆蔡力祥。

       這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際，余夢靜已再度坐下了，我只好一邊對這蔡力祥頷首打招呼，叫了一聲「力哥」，一邊也跟著坐下，心裡尋思著究竟是有什麼事？

       只聽蔡力祥開口道：「所以啊，董事長，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我們士林夜市裡，現在總共有五十個商家，都是因為馮記者的關係，決定來向貴公司直接訂一年份的《東海岸日報》。」一邊說著，他一邊伸手朝我比來。

                   我不由得一愕，什麼？因為我的關係？

       余夢靜卻聽得不住點頭，笑道：「會長，您太客氣了。」

       「董事長，我可不是說客套話呀！」蔡力祥繼續又道：「人家都說『強將底下無弱兵』，洪主任底下訓練出來的記者，果然是相當傑出。我當士林夜市的自治會會長那麼多年了，還沒看過像馮記者這樣優秀的記者呢！採訪仔細，報導犀利，文筆生動，這年頭這樣的記者，很少了，很少了！」

                 「過獎，過獎。」只見余夢靜聽得一臉喜孜孜的，不時還對我投以讚許的眼光，我卻一整個一頭霧水。

       這時，辦公室的門再度傳來敲門聲，只見一名總務部的女員工推門而入，手上正拿著一個大牛皮紙袋。

                   她恭敬地遞給余夢靜，余夢靜轉交給蔡力祥，並道：「會長，那這些收據，就交給您囉！請您再幫我轉交給那些頭家吧。」

                   蔡力祥把大牛皮紙袋打開，而我也看見，裡面正放著一大疊粉紅色的訂報收據。

                 「好的。」他爽快地說：「董事長，那剩下的事就拜託您了。」

                 「沒有問題。」余夢靜亦爽快地說。

                   兩人不約而同地起身，我只好也跟著站了起來，在還搞不清楚狀況之際，看著兩人握了握手。

                   緊接著，蔡力祥也把他的手，朝我遞來。

                   我只好也伸手，與他握了握。

                   蔡力祥看著我，臉上又是不知何意地一笑，然後他就對余夢靜道：「董事長，那我先離開囉。」

                   余夢靜笑著點點頭，兩人一邊客套地聊著，一邊熱情地往門口走去，而我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只好跟在後面。

                   走到門口時，蔡力祥客氣地說：「啊，董事長，不用送了，我自己下樓就可以了，您忙，您忙。」

                   而在蔡力祥走後，余夢靜輕輕關上了董事長辦公室的門。

                   她轉頭見我像呆子似的站在一旁，便笑道：「唉呀，不用那麼拘謹，坐啊坐啊。」

                   我只好再依言坐下。

                  只見余夢靜也再度坐了下來。

                    「你來我們公司多久了？」她問我。

       「報告董事長，才剛第一個月過一點點而已。」

                    「啊，那還在試用期，對不對？」

       「是。」我說。

       「OK，那明天開始，你直接升正式員工吧。」余夢靜爽快地說：「我會跟洪主任講一聲的，像你這麼優秀的人才，哪裡還需要什麼試用期呢？」

                     這時，辦公室的門又再度傳來敲門聲。

                   「請進。」余夢靜道。

                     只見方才那一名總務部的女員工又推門而入，這一次，她的手上又拿著一個大牛皮紙袋。

                     余夢靜示意她直接把大牛皮紙袋拿給我。

                     我愣愣地接過，卻驚覺這個大牛皮紙袋好重。

                   「秀芬啊，你去跟人事部的小蕭講一聲。」余夢靜對這位女員工道：「我們馮惲霆直接跳過試用期，升正式員工，要填什麼相關資料，叫他等一下拿去採訪部的辦公室，我會跟洪主任講一聲的。」

                   女員工恭敬點頭後，退了出去。

                   我仍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筋還是反應不過來。所以我變正式員工了？月薪從一萬八千元，直接升到三萬元了？

                   余夢靜繼續笑吟吟地看著我，又道：「對了，我建議你，等一下下班後，直接回家吧，帶著這一筆八十一萬元，到處跑，不太好呢，要是弄丟的話，可就麻煩了。」

                我一聽，大吃一驚，急忙低頭打開大牛皮紙袋一看。

                  只見這個大牛皮紙袋裡，是一綑又一綑的千元大鈔。

    這裡面總共是八十一萬元？

                 「請問董事長，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結結巴巴地說。

                 「咦？你不知道啊？這是我們報社記者拉到客戶訂報紙的抽成費呀！」余夢靜露出訝異的表情，道：「我們公司有規定，記者拉到客戶訂報紙，那訂報的錢，公司和記者是七三分，報社拿七成，記者得三成。而訂報紙一年份的錢是五萬四千元，所以記者可以抽得一萬六千兩百元。那現在，士林夜市那邊有五十個商家，因為你的關係，委託自治會的蔡會長，來跟我們公司訂報紙，那五十份報紙的三成抽成費，總共是八十一萬元，所以我才會給你這筆錢呀。」

                   我愣眼巴睜地看著余夢靜。

                   余夢靜亦覺得詫異，「奇怪了，洪主任沒跟你提過嗎？啊，我想可能因為你還在試用期，之前也不知道會不會過，所以他才會還沒有跟你說。」

                   「不……報告董事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我的意思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咦？你不明白嗎？」余夢靜眉頭一蹙，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奇怪，「他們會來訂報紙，不是因為你的關係嗎？不是因為你一直在調查那件士林夜市紅衣女子上吊自殺的獨家新聞，蔡會長他們怕會影響到生意，所以才會用訂報的方式，來向我們公司買斷新聞，請我們把那條獨家新聞給撤掉嗎？」

                   此話一出，我整個人如遭雷擊，腦袋上彷彿打了一個晴天大霹靂。

                   買新聞？

                   撤掉？

                   我整個人當場呆住了。

                   一瞬間，我明白了一件事。

       關於顧米晴命案的那一則獨家新聞，已經被全部買斷，不會被發佈了。

 

                    拿著這一袋八十一萬元現金，退出董事長辦公室時，我整個腦袋是一片空白的。

                   計謀失敗了。

                   功虧一簣。

                   我千算萬算，卻根本算不到，「食食客客」的老闆蔡力祥，會來買斷這一則新聞。

                   蔡力祥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怕新聞會影響到生意？

                   鬼扯！這是鬼扯！顧米晴是在租屋處裡自殺的，跟他們店家的生意哪有什麼關係？

                   這根本只是蔡力祥的藉口罷了。

                    他是有人請來的。

                   一定是有人委託他，請他出面來買新聞的。

                   拿著大牛皮紙袋的手，不自覺地越來越用力。

                   只有一個人，會做這件事。

                    士林偵查隊隊長皮子雄。

 

                   是哪一個環節出錯了？

                   站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外，我心亂如麻地不停尋思著。

                   是皮子雄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準備要靠新聞搞倒他，所以他才會請蔡力祥出面，來《東海岸日報》買斷顧米晴命案的新聞嗎？

                   可是，如果皮子雄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準備要靠新聞搞倒他，那下午時，他在士林分局那邊，就不可能放過我，也沒必要與我假意地聯手。

                   只有一種可能，就是皮子雄是在我離開士林分局後，才接獲通知的。

                   有人告訴了他，我只是表面上假意與他聯手，實則準備今晚就要動手用新聞搞他。

                   所以皮子雄才會先是同意跟我聯手，之後再委託蔡力祥，搶先一步來《東海岸日報》的報社，把關於顧米晴命案的新聞，全部買斷。

                   那到底是誰通知了他？

                   文一菊嗎？

                   我咬牙心想，不可能，從出門，到離開「真壺咖啡店」之前，她一直都待在我和程毓梅的視線範圍內，如果她有任何不對勁的打電話動作，我和程毓梅都能察覺到的。

                    而且，文一菊是第一個對我提出，她覺得「皮子雄的態度，轉變的有一點點太快了」，如果是她要搞我，她大可不必對我說這些話。

                   想到這裡，我整個人的身子，頓時冷了半截。

                   而且越來越冷，越來越冷，因為有一股極致的惡寒，正開始從腳底板迅速往上竄升。

                   那麼，只有那一個人才有可能。

       只有那一個人，打從一開始，就對我即將要展開的所有作為，全部知悉。

       只有他才有機會，在我沒法留意的情況下，將我的一切計劃，私底下搶先全告訴皮子雄。

                    而且，我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在顧米晴第一次招魂的時候，我明明也有看到，這個人和皮子雄，也是認識的。

       風茂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