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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尾……化貓?」文一菊愣愣地看著我,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文小姐,你剛才提到了兩隻貓,一隻是老白貓,另一隻是跛腳的貓。」我說:「據我所知,程毓梅有養兩隻貓,特徵與這兩隻貓一模一樣。而且,其中那隻白貓,就是九尾化貓。我是認為,楊天星應該就是被這隻九尾化貓給吃掉了。」
       「什麼?」文一菊吃驚地說:「馮先生,你的意思是,程毓梅……在養妖怪嗎?」
       「嗯,我想……程毓梅應該是不知道自己養的白貓,是一隻貓妖。」我沉吟道:「不過,文小姐,你剛剛說,那個不是阿豐的『阿豐』,無論你怎麼叫,她都充耳不聞,對吧?」
       「對。」
       「程毓梅家中的那一隻老白貓,是天生耳聾的。」我篤定地說:「還有,你說你看到不是阿豐的『阿豐』,好像長出了九條白色的尾巴,我想這些特徵都是符合的。應該錯不了,十之八九是九尾化貓變成『阿豐』的模樣,去你家把楊天星給吃了。」
       「可是,那個九尾化貓……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文一菊問。
       「或許一切……是貓在報恩吧。」我慨然嘆道:「這是我唯一想到的答案。」
       「貓在報恩……?」
       我平靜地說:「文小姐,你剛剛說,你去找阿豐時,她的鄰居跟你說,阿豐在路口為了閃一隻跛腳的流浪貓,摔車骨折,所以送醫院去了,根本沒有去你家,對吧?」
       文一菊點點頭。
       「可是你記不記得,你說廣華仲提過,他去撿了一隻虎斑貓,並把牠的左前腳硬扭斷,再交給程毓梅照顧,以此想快速與程毓梅建立交集點。」
       文一菊又點點頭。
       「你不覺得這個巧合點很詭異嗎?」我說:「楊天星的失蹤,恰恰與一隻白貓和一隻跛腳的貓有關係?」
       「馮先生,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推論是,廣華仲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為了接近程毓梅,去弄殘了一隻流浪虎斑貓。」我說:「可是貓是很有靈性的生物,牠會記恨。所以虎斑貓從一開始,大概就感受到廣華仲不是善類。而被程毓梅收編照顧後,牠很可能將這樣的感受,傳達給九尾化貓了。
       「九尾化貓天生耳聾,牠聽不到,但我相信,貓與貓之間,本來就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虎斑貓的到來,剛好成為了九尾化貓的耳朵。
       「所以我想,今天楊天星的被吃,一定是這兩隻貓洞悉了廣楊兩人謀奪程毓梅肉體的意圖,所以牠們私下聯手策劃了這一場好戲,想阻止這件事發生。因此由跛腳的虎斑貓去阻止正牌的阿豐出門,而九尾化貓則變成冒牌的阿豐,侵入你家,吃掉楊天星。——我猜,牠們可能是覺得,殺掉了楊天星,就算程毓梅被騙下去中南部,廣華仲也沒有謀奪她肉體的必要了。」
       很匪夷所思的推論,文一菊張口結舌地看著我。
       半晌,她方道:「馮先生,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要報答程毓梅的養育照顧之恩,所以這兩隻貓才做了這件事嗎?」
       「對。」
       「可……可是,馮先生,你為什麼能斷定,那兩隻貓是『有意圖』地策劃了這一切?」
       「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文小姐,你還活著啊。」我對文一菊一指,沉穩地說:「如果九尾化貓是一隻不分青紅皂白就會胡亂攻擊的妖怪,那牠為什麼放過你了?牠為什麼不一併也把你吃了?」
       文一菊說不出話。
       「雖然我不曉得,這兩隻貓是怎麼調查這一切的。但我想,這兩隻貓十之八九也清楚,程毓梅是第三者,而你,文一菊,與廣楊謀奪程毓梅肉體這件事,沒有關係。」我說:「所以,牠沒有攻擊你,沒有傷害無辜。牠只向你遞了楊天星手指,這是一個有著警告意味的動作,牠就是要你目睹這一切後,轉述給廣華仲,要他放棄,別再心懷不軌。」
       停了一停,我又道:「同樣的道理,牠們也只是讓阿豐摔車骨折,並沒有先吃掉阿豐,因為阿豐也只是受僱來的看護而已。」
       文一菊訥訥地說:「那……牠們為什麼不直接對付華仲呢?」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說:「不過我的推論是,廣華仲是黎開山的大弟子,他一定有些道行,與其對付他,倒不如直接對付殘廢的楊天星,既快又有效率。只不過——」
       「只不過?」
       「只不過,這兩隻貓漏算了一件事,他們算不到廣華仲最後竟然會殺掉程毓梅。
       這句話說完後,我和文一菊默然地互看了一陣子。
       「馮先生,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半晌,她問:「你為什麼會知道程毓梅養的是一隻貓妖?」
       「因為這兩隻貓,後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變成顧米晴在養了。」
       「顧米晴?」文一菊驚道:「你是說,那個自殺的女子?」
       我點點頭,又道:「然後,我曾經被那條九尾化貓攻擊過。」我扭動脖子,示意給文一菊看,「你記不記得,你之前曾看過我後頸上,有四條血痕?那就是九尾化貓當時附在我的身上,並攻擊我。不過,牠現在已經被驅趕走了。」
       文一菊顯然還記得先前的那四條血痕,所以現在目睹我突然完好無傷的後頸,她啞口無言。
       一會兒之後,她才低聲問道:「那九尾化貓……為什麼要攻擊你呢?」
       「我不知道。」我坦承,「如果牠吃了楊天星,是為報恩;那牠攻擊我,是為了什麼,我就不清楚了。」
       文一菊的表情,顯然覺得我有所隱瞞。但我已無意多說。
       因為我還有別的話要問。

       「對了,文小姐,我請問一下。」於是我又道:「在此之前,你曉得廣華仲和楊天星算是同門的關係嗎?廣華仲的師父黎開山,是楊天星的父親楊猛振的二師兄,這件事,你知道嗎?」
       文一菊的眼睛驚訝地微微睜大,隨即茫然地搖搖頭,「……我不清楚。我一直以為他們只是異業合作的關係……」
       「那你曉得,楊猛振去世時,楊天星並未通知黎開山,還繼續打著他父親的名義,並假扮成他父親的模樣,來替顧客算命這件事嗎?」
       文一菊又搖了搖頭。
       「好,沒關係,我就姑且都相信你不知情。」我說:「那我再問一個問題,文小姐,你清楚楊天星失蹤的那一天,廣華仲第二次出門,是為了什麼嗎?」
       「我——我後來有回想過,並且自己去找新聞,對照『前年四月底』這個時間點。」文一菊吞吞吐吐地說:「華仲應該是去——應該是去——殺掉——」
       我替她說了下去:「對,他第二次出門,就是去殺掉程毓梅。」
       文一菊不語,嘴角黯然地下沉。
       「換句話說,楊天星失蹤的那一天,與程毓梅被殺害的日子,是同一天。」我說:「據我所知,程毓梅之所以會找黎開山仲介,南下嘉義,去找『她和黎開山都以為還活著』的楊猛振算命,肇因於『前年四月初』的時候,廣華仲突然跟她提分手,接著就失聯了兩個禮拜,完全不接她的手機。她接連遇到兩次情傷,所以才會想去算命。
       「也因此,我有四問題想不透。第一,楊天星為什麼對黎開山隱瞞父親楊猛振的死訊?第二,廣華仲為什麼突然在『前年四月初』提分手?第三,廣華仲和楊天星第一次在你家施陣法時,如果他抽出了楊天星的靈魂,楊天星的肉體難道不會當場死亡嗎?而且,程毓梅明明就不在你家,他要把楊天星的靈魂放到哪裡去?
       「第四,廣華仲為什麼要請伊智坤從中攔截,阻止程毓梅到『太平命相館』算命?——程毓梅根本就沒看過楊猛振,也沒看過楊天星,廣華仲只需要讓楊天星假扮成楊猛振,去面對程毓梅,然後在算命時,說一些『一切都是緣起緣滅,順其自然』之類的話,他不需要現身,也不需要阻止她,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不是嗎?」
       文一菊沒有說話,她正用相當認真在傾聽的表情,看著我。
       我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不過,聽完文小姐你的說法,我判斷,打從一開始,廣華仲就是故意在『前年四月初』對程毓梅提分手的,為的就是把程毓梅給騙下來嘉義。」
       「把程毓梅……騙下來嘉義?」文一菊不解,螓首微微一歪。
       「首先,我是無法解釋,楊天星為什麼對黎開山隱瞞父親楊猛振的死訊?但我猜測,應該與廣楊兩人聯手,並準備背叛黎開山有關。既然如此,那楊天星對這位二師伯隱瞞父親楊猛振的死訊,十之八九是廣楊兩人商議過後的決定,否則廣華仲是黎開山的大弟子,就算楊天星有意低調處理喪事,廣華仲沒道理不將此事告知他師父。
       「至於廣華仲為什麼要在『前年四月初』對程毓梅提分手呢?我想……」我猛地用犀利的目光看著文小姐,「這應該跟你還隱瞞了一些事,沒向我吐露有關。」
       文一菊一聽,驚慌地急嚷道:「沒有!馮先生,我沒有隱瞞,我真的全部都已經跟你說了,你要相信我!」
       我已擺手制止她在說下去,「你剛才說,廣楊兩人被你撞見在發動陣法的時間點,是在前年年初的時候,而從那天起,廣華仲就開始嚴防你接近楊天星,一直到四月底,楊天星消失的那一天為止。可是這中間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呢,至少有一百多天,難道你在這一百多天裡,什麼事都沒做?」
       「……」
       我繼續道:「文小姐,我可不認為你真的就乖乖的什麼事都沒做,只會傻傻的每天在家,巴望著尋找去三樓接近楊天星的機會。一個對丈夫所作所為已經起疑的妻子,通常都會選擇主動出擊,想解開自己心底的疑惑。
       「我猜,你在這一百多天裡,應該是有過多次假裝出門上班,實際上卻是請假,然後去跟蹤過他們,企圖在家裡以外的地方,想釐清他們在幹麼,以及去尋找接近楊天星的機會,對吧?而且我還能推測出,你一定是獨力而為,你肯定不敢另外找徵信社幫忙。因為你怕別的徵信社業者,與廣華仲有交情,會私下通知廣華仲,對吧?」
       「……」
       望着依舊無語的文一菊,看來全被我說中了。
       半晌,她囁嚅道:「馮先生,你是如何察覺我有所隱瞞呢?」
       「這只是以『人之常情』來作為判斷的前提罷了。」我淡定地說:「如果這一百多天,你都按兵不動,那才不正常。況且,你剛才也說過,『華仲每天都一定早早就帶著楊天星出門,很晚才回來』;但卻又說他『甚至因此不再去參加他們教派每個星期的固定聚會,完全不讓我有任何機會去接近楊天星』,這就表示,你有特意去注意他們每天的離家與回家的時間,而且還一定跟蹤過他們,才會知道廣華仲不再去他們教派固定聚會這件事。」
       文一菊陡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緩緩走到白色懶人沙發,盤坐坐下。
       「馮先生,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呢。」她頹然道:「全都被你說對了,我在那一百多天裡,確實很常假裝出門上班,實際上卻是一個人去跟蹤過他們——為此,我最後還因為請假過多,被公司給開除了呢!——可是,我這樣的跟蹤,卻一無所獲,在那一百多天裡,華仲和楊天星都只是很正常的去他的徵信社處理業務,或是去嘉義的『太平命相館』處理『預約制』的算命工作而已。」
       「那我現在要來解釋我的第二個判斷了。」我說:「我要說的是,我認為,其實廣華仲一直都知道,你跟蹤他們的事。」
       「這樣啊……」文一菊突然慘笑兩聲,「原來華仲一直都知道啊,我還以為沒有被發現呢……我真像個白癡。」
       「……」她這次竟沒有提出疑問,反而選擇直接相信了我的話,這讓我不由得頓住了一下。
       文一菊悶悶地喝了一口豆漿,用眼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文小姐,從我開始與你談話起,你一再地跟我強調,在程毓梅的命案爆發前,你完全不知道,有程毓梅這個女孩的存在,這是實話,對吧?」
       文一菊面如死灰地點點頭。
       「我也相信這是實話。」我神色不變地說:「所以,廣華仲為什麼要在『前年四月初』對程毓梅提分手呢?我的判斷是,因為他清楚,你一直在跟蹤他和楊天星,讓他無法騰出太多的時間北上找程毓梅——他必須對你隱瞞這個容器的存在,否則要是讓你直接跟蹤到台北,發現了程毓梅的存在,然後你在像原配抓外遇一樣,自己再私下找時間上台北去找程毓梅,那廣楊兩人要謀奪程毓梅肉體這件事,很可能就會被你破壞了。」
       「……」
       「所以廣華仲也利用了黎開山。」我說:「我認為,廣華仲突然在『前年四月初』對程毓梅提分手,目的就是為了讓程毓梅去找黎開山。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就必須回到我的第三個疑問了。」我說:「廣楊兩人第一次施陣法時,如果成功地抽出了楊天星的靈魂,那他的肉體難道不會當場死亡嗎?而且,程毓梅明明就不在你家,廣華仲要把楊天星的靈魂放到哪裡去?
       「而我所想到的答案是,廣華仲應該不是抽出楊天星全部的靈魂,只抽出了一部分而已,所以楊天星的肉體不會當場死亡。
       「靈魂……可以只抽出一部分?」此話一出,文一菊不禁懷疑地說:「馮先生,你不覺得你做這些假設,太……太異想天開了嗎?」
       「這不是假設。」我胸有成竹地說:「我是有證據的。」
       「證據?」
       「我不是跟你說,我遇到了程毓梅的靈魂嗎?」我說:「我就坦白跟你講吧,我所見到的程毓梅,就是一個只剩三分之一的靈魂。」
       文一菊愕異地看著我,弱水雙瞳裡寫滿了震驚,「三分之一……的靈魂?」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依憑肉體而存,一旦肉體滅亡,『七魄』就會消滅,只會剩下『三魂』存在這個世間,所以我們才會有『魂飛魄散』這個說法。」我沉聲道:「而『三魂』又分為『天魂,地魂,人魂』,其中『天魂』主掌人的自我認知,是人的靈性;『地魂』則主掌人的肉體行動;『人魂』則掌管人與家人、宗族的血緣關係,是六親之間靈魂深處的聯繫。」
       其實這些話,都是風茂陵昨夜所說過的,我只是照本宣科地再講了一遍。不過,應是第一次聽到這些靈學知識,文一菊的表情,是仔細地聆聽。
       「而文小姐,我所見到的程毓梅,就是一個只剩『天魂』的殘缺靈魂。」
       「……『天魂』?」
       「我的意思是,我因為新聞報導,原本是懷疑,廣華仲是不是會什麼泰國的邪降術,為了避免程毓梅死後,化成厲鬼報復,所以將她的靈魂切割成三段。」我扯一扯自己身上被黑色圖形弄髒的衣服,說:「但聽完你所說的事情,我改變想法了。我的判斷就是,廣華仲應該不是用什麼泰國邪降術,他只是也對程毓梅使用了這個畫黑色圖形的陣法,打算分批抽換程毓梅與楊天星體內的靈魂,就像分批輸血一樣,這樣就可以確保抽出靈魂之後,受術者的肉體不會當場死亡。
       「可是,那抽出來的靈魂呢?」文一菊仍是用不相信的口吻道:「馮先生,就算你的假設真的有道理好了,那抽出來的靈魂要先放在哪裡?」
       「法器。」我平靜地說:「我想,廣華仲身為黎開山的大弟子,應該會擁有一些他們教派裡的宗教法器吧。只要用法器先把抽出來的靈魂收著收入,就能達到保存的功效。」
       但文一菊卻不認同地搖頭道:「我家那時候才沒有什麼宗教法器……」
       「你不相信也無所謂。」我不在乎地說。我敢這麼推論,正是因為我親眼見過黎開山用那羊脂色的佛珠,去收虎斑貓的靈魂;也見過風茂陵用九節金杖,收走程毓梅的靈魂,故我斷定廣華仲一定也有類似的法器。
       「……你繼續說。」文一菊道。
       「我的推論是,從你撞見廣楊兩人第一次發動陣法後,楊天星依舊留在你們家,可見他們並沒有放棄謀奪程毓梅的肉體。」我說:「可是在之後,因為你開始不定期地跟蹤廣楊兩人,令廣華仲防不勝防——他不想施陣法時被你突襲打擾,又不願被你發現程毓梅的存在——你的不定期跟蹤,導致他接下來的一百多天裡,都沒有再進行靈魂抽換的陣法。
       「我認為,廣華仲大概是不想再拖下去,他已決定要背叛黎開山,時間拖越久,對他越不利,可是他又沒辦法直接載著楊天星北上去找程毓梅,他怕你跟蹤上台北,所以他想到的方法,就是讓程毓梅自己從台北下來,自投羅網。
       「然而,廣華仲又無法像約女朋友一樣,直接約程毓梅南下,為什麼呢?我猜,是因為如果靈魂抽換的陣法發生失敗,或誤差——就像動手術一樣,凡事總是有風險——導致程毓梅這個『容器』出了什麼狀況,例如當場死亡,那直接約她南下,有聯絡紀錄的『男朋友』廣華仲,就完全脫不了關係了。
       「因此他才會大費周章,故意在『前年四月初』對程毓梅提分手,為的就是讓程毓梅主動去找黎開山,先設下『並非廣華仲直接約她南下』的防火牆。——文小姐,你也看過新聞報導,那應該也清楚,廣華仲提分手後,程毓梅又去找黎開山,要請他介紹『另一位法師』給她,對吧?」
       「那是新聞寫錯了……」
       「對,你我都明白,其實不是『另一位法師』,而是算命師,而且就是楊猛振。」我說:「但我曾經懷疑過,程毓梅明明可以自己選擇去找別的算命師啊,她幹麼還要透過黎開山介紹?」
       不待文一菊說話,我繼續道:「我現在想想,這其實是一個理論,就像我們小時候在學校,如果被同學打了,會報告老師一樣。——蓋因廣華仲和程毓梅最初的認識,就是黎開山所介紹的,程毓梅肯定是清楚,廣華仲是黎開山的大弟子,所以打從一開始,她去找黎開山,就有著『告狀』的意味存在。
       「而黎開山曾親口告訴我,他和楊天星假扮的楊猛振,在電話裡預約完程毓梅南下嘉義的日期後,還打電話痛罵了廣華仲一頓,結果反而因此被新聞說他『涉嫌向廣華仲通風報信』。」
       「所以呢?」
       大概是我講得太複雜了,文一菊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茫然。
       我清了一下喉嚨,道:「我的意思是,黎開山是廣華仲的師父,又是廣程兩人的仲介人,面對程毓梅的告狀,基於道義,他一定得處理,除了打電話罵廣華仲之外,當然就是真的幫程毓梅介紹算命師。
       「雖然在此之前,我並不曉得黎開山是道教的哪一個教派,但我曉得,無論是黎開山與楊猛振,還是廣華仲與楊天星,他們都存在著一個『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互助觀念,如果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案子,他們都會轉介紹可以處理這個案子的同門,彼此透過異業結盟而更加親近。我想,『太平道』之所以能在台灣復興,可能都是憑藉著這種利益共生的模式。
       「也就是說,廣華仲『前年四月初』『分手』的這個舉動,首先就是要縮限,讓程毓梅去找黎開山告狀,那程毓梅找算命師的範圍,就會變成黎開山來主導,那就會只限制在『太平道』的同門,也就是『他們以為還活著』的楊猛振;第二,廣華仲可以順便測試黎開山清不清楚楊猛振已死的消息;第三,因為程毓梅是和『太平命相館』聯絡,萬一後來靈魂抽換的陣法施術失敗,導致程毓梅死亡或出狀況,廣華仲還可以拿楊天星當擋箭牌,他只要殺掉楊天星,或把楊天星藏到無人所知的地方,那就能斷掉一切會往廣華仲追查的線索;第四,廣華仲可以確定程毓梅南下嘉義的『日期』,以方便預先安排一些必須準備的後續事宜,例如叫伊智坤去嘉義攔截。
       「這也是我第四個疑問的答案。廣華仲為什麼要請伊智坤從中攔截,阻止程毓梅到『太平命相館』算命?我想,答案就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要讓程毓梅到『太平命相館』,廣華仲從頭到尾只需要程毓梅這個『容器』下來中南部就可以了,程毓梅有沒有抵達『太平命相館』根本就不重要。」
       我從床上走下來,開始在這間潔白無瑕的套房裡踱步。
       「我想,廣華仲的算盤,大概是這麼敲的。首先,他的第一趟出門,拿著紅酒,是要派伊智坤去嘉義接程毓梅。因為是熟人,又是黎開山的人,伊智坤能立刻降低程毓梅的戒心,乖乖上車,廣華仲自己也不用還要跑到嘉義一趟。而用紅酒讓程毓梅昏睡,則是避免廣華仲前來接手時,還醒著的程毓梅會察覺有異,畢竟昏睡的人總是比醒著的人好處理。
       「至於第二趟出門,我猜,廣華仲原本的計劃,應該還是會請阿豐繼續來顧楊天星,而他去接手昏睡的程毓梅之後,十之八九是會馬上折回你家,再次準備進行這個畫黑色圖形的陣法,反正廣華仲最初要程毓梅南下,就只是為了方便立刻作業程楊兩人靈魂的抽換事宜——」
       「等一下,你這個推論有問題。」文一菊打斷我的話,「按照那時候的狀況,我還在家裡啊,要是他突然帶著程毓梅回來,我還是一樣會質問,以及阻止他們啊!」
       我停下腳步,斷然道:「不,那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從廣華仲那天有對你動粗這件事來看,一旦他第二次出門帶著程毓梅回家,你若想阻撓,我認為,他會強行解決你的鬧場。」
       「強行解決我的鬧場?」
       我說:「先前廣華仲怕你跟蹤去台北,是因為你是不定期地跟蹤,他無法防備,而且台北不是他的地盤,如果他載著楊天星北上,找程毓梅施法,被你突襲,你又哭又鬧,驚動到警察,萬一消息傳到黎開山耳裡,那他準備背叛黎開山的事,不就曝了光嗎?
       「可是,場景一旦換到台中,就不一樣了,你怎麼大鬧都沒有用,就算鬧到警察來,他也能簡單地用『外遇』來應付掉一切;而且,因為程楊兩人靈魂的抽換事宜,只差最後的臨門一腳,一接手程毓梅後,廣華仲一定會選擇火速回家完成陣法,以免出了什麼差池,不可能因為你在家的大鬧,而放棄的。如果那天你想阻撓他,我想那時候,他反而會直接改採取強硬的手段對付你,逼你就範,比方把你綁起來,或下藥迷昏。
       「倘若消息傳到台北,就我所知,黎開山那邊,不少人早就知道廣華仲和你正在談離婚,他一樣可以用『負心漢帶女人回家』的形象作為解釋,去應付黎開山他們,掩蓋掉他準備抽換楊程兩人靈魂的事情。」
       「……」
       「畢竟扣除掉靈學的角度,以現實角度來看,這只是個人家庭的私事,只是道德瑕疵,這個社會上,不會有人特別去追究過問的。因為感情的世界沒有對與錯,沒有誰還誰公道的問題。」
       「感情的世界沒有對與錯,沒有誰還誰公道的問題……?」這句話似乎撥動了文一菊的心弦,她喃喃覆頌了一遍。
       我逕自繼續道:「只是廣華仲機關算盡,反在最後關頭失著,因為當他安排完一切,卻沒料到,在他第一趟出門後,楊天星卻被變成阿豐的九尾化貓給突襲吃掉了。
       「所以廣華仲回來得知後,才會倒在床上,又一次嚷著『魏延踏滅七星燈』。我推測,廣華仲原先是認定,楊天星的『讖語』所指涉的對象,是固定不變的。因為上次的『魏延』是你,所以這一次,他找了阿豐來,要準備防堵你。可是廣華仲卻不明白,楊天星的『讖語』,算的其實是一個冥冥之中的『定數』。無論他們如何費盡心機,要去謀奪程毓梅肉體的計劃,終究會功虧一簣,會遭到『魏延』破壞。而這一次的『魏延』,則是程毓梅所養的九尾化貓。
       「我想,廣華仲躺在床上大笑的那一刻,代表他已經明白了一切——他肯定不知道那隻耳聾老白貓是貓妖,否則他一定會事先防堵——只是,他已經接受了怎麼樣做都會失敗的結局,所以他才會稱讚楊天星『真不愧是台灣當代第一的算命師啊!』然後又放聲大哭,因為他想到了自己『淮陰侯入長樂宮』的未來命運。
       「所以廣華仲才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衝去三樓焚燒掉一切與楊天星有關的事物,然後毆打你,命令你不可以報警,並要你謹記著對任何人都要說『楊天星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家!』他要消滅與楊天星的所有關聯,改變方針,假裝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他在做最後的奮力一搏,以求自保。
       「但問題在於,程毓梅已經被他騙下來了,伊智坤也被他命令去接人了。這兩隻貓的突襲,徹底毀掉了廣華仲原本的計劃,令廣華仲方寸大亂,他甚至連再要楊天星假扮成楊猛振,去矇騙程毓梅的機會都沒有了。原本重要的『容器』,在此刻變成了不該存在的累贅,萬一程毓梅把所見到的一切,回去告訴了黎開山,那黎開山終究會發現,一切不對勁,廣華仲準備要背叛他。所以廣華仲唯一的選擇,就是殺掉程毓梅,滅口,先度過這一關再說。」

       我平靜地說完這些話後,做了個手勢,示意我說完了。
       這就是我所推論的程毓梅命案「背後的真相」。
       縮在白色懶人沙發裡的文一菊,一語不發,安靜的像一隻貓。我看不出來,她是在沉思,還是純粹在發愣。
       過了一陣子,見她一直沒有要再說話的意思,我俯身拾起手機與書,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多了。
       我準備離開。既然文一菊已經什麼都說了,我也把我推論的解答都交代了,那我已無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
       於是我說:「文小姐,謝謝你跟我說了這麼多,不好意思打擾你這麼久。對於剛才那樣的威脅你,我深感抱歉——」
       「馮先生。」
       「嗯?」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為我在那一百多天裡的不定期跟蹤,所以才導致華仲決定把程毓梅騙下來嘉義,然後殺害嗎?
       「啊……」我不由得頓住了。
       我說那些推測時,不是這個意思,也沒有想到這個意思,但就邏輯推演來看,情況似乎就是這個樣子。甚至可以這麼說,因為文一菊的緊迫釘人,才促使了廣華仲想出了誘騙程毓梅南下的陰謀。
       瞬間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原本我一直認為,文一菊身為廣華仲的妻子,肯定是清楚他的所有陰謀,所以一開始,我選擇先以「有無受到良心譴責」來威逼她,再以極端的言語來壓迫她,但經過這一整晚的釐清,我已明白,她真的從頭到尾,也是個局外人。
       而她問這句話的意思,代表文一菊原本一直告訴自己,「我與程毓梅的命案無關」,但聽完我的推論,她反而產生「是不是我間接害死程毓梅」的想法。
       情況演變到這個地步,已經超出了我最初威逼她的預設情況。看著面無表情的文一菊,我的心情登時變得有點複雜,只好這麼說:「嗯……就像那兩隻貓一樣,牠們肯定沒料到,吃掉楊天星,反而卻加速了程毓梅的遇害。是失算,但要說是責任嘛——」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又打斷了我的話。
       「請說。」
       「馮先生,你到底是程毓梅的誰呢?」文一菊輕聲說:「親人嗎?不可能,那個時候在法庭外向我索賠時,我想我已經看完了她所有的親人。還是……男朋友呢?你們的年紀似乎差不多,而我記得新聞報導有說過,程毓梅與華仲認識前,她在F大,好像有一個前男友,莫非你就是那位前男友嗎?」
       「都不是。」我平靜地說:「因為我遇到了程毓梅的靈魂。為此,我去查了新聞,才知道她有著如此悲慘的遭遇,所以我才展開調查。在她生前,我跟你一樣,連一次都沒有見過她。」
       文一菊美麗的頭顱緩緩搖動,「我不相信……怎麼可能會有人為了萍水相逢的女鬼,追查到這種地步呢?一般人,只會直接找道士把鬼收走吧……」
       我沉默,沒有回話。

       但我走向門時,文一菊卻又叫住了我。
       「等等。」她說:「馮先生,你還有一句『讖語』沒解釋。」
       我轉頭看著文一菊。
       她輕聲道:「你還沒有解釋『棄朱安魯迅渡東洋』這句『讖語』。」
       「我想……不解釋,對你會比較好。」
       「不!我要知道。」文一菊堅決地說。
       我嘆了一口氣。
       「棄朱安魯迅渡東洋」這句「讖語」,代表廣華仲也有請楊天星算他與文一菊的夫妻命運。
       朱安,是民初文學家魯迅的元配夫人,是魯迅被母親用「病危」的方式騙回家後,被迫成親的「包辦婚姻」。
       可是魯迅不喜歡這位妻子,因為朱安是舊時代的女性,纏足,矮小,不識字,性格溫和柔順,很會做家務,這與屬於新青年的魯迅格格不入。
       所以魯迅選擇以極度的冷漠與忽視,來對待朱安。他不像徐志摩那樣混蛋,嘴裡嫌棄張幼儀是「鄉下土包子」,卻又一再地讓張幼儀懷孕,還要她去墮胎。魯迅選擇新婚之夜不洞房,婚後數日,他立刻再度東渡日本。
       無論朱安如何討好魯迅,都沒有用。她知道魯迅是個剪掉辮子的新青年,於是在新婚時,穿了一雙較大的繡花鞋,塞棉花,想偽裝自己的腳是正常的,結果掀開轎簾時,鞋子卻掉了下來;入門後,她透過飯菜的剩下,來判斷與揣摩魯迅的飲食喜惡;魯迅生病,她就趕快張羅糊粥。
       可是結局是,魯迅始終不認為朱安配得上自己,婚後,他從來沒有做出想親自提升朱安知識水平的舉動,他不願跟朱安講話,不願跟朱安通信,完全不願與朱安有任何互動;他終生不碰朱安,甚至在冬天不穿棉褲,抑制住自己的性慾,刻意與這位順從「包辦婚姻」的妻子形同陌路。
       爾後,魯迅漸漸成為中國青年們的全國精神導師,他與學生許廣平發生感情,他們同居,結婚,生下周海嬰。
       朱安徹底絕望了,她形容自己是一隻蝸牛,認為自己努力討好魯迅的行為,就像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的往上爬,雖然爬得很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魯迅會感動的,但現實卻擊倒了她。
       然而,魯迅至死,始終沒有跟朱安離婚。
       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朱安孤獨地在北平死去,身邊沒有一個人。

       聽完我的解釋後,我看見豆大的淚珠,正在文一菊的眼眶裡打轉。
       「馮先生,你的意思是說,根據楊天星的『讖語』,我這一輩子,都只能永遠以『廣華仲太太』的身分活下去?
       「……」
       我倏地無語。
       「回答我!」文一菊突然高聲叫道:「根據楊天星的『讖語』,我這一輩子,是不是都只能永遠以『殺人犯妻子』的身分活下去?
       「……」
       看著依舊無語的我,文一菊驀地慘笑起來。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馮先生?」她說:「從你一開始對我講了那麼多惡毒的話,想像以前那些媒體修理張素貞那樣來對付我,威脅要毀掉我現在的生活。我知道,你跟其他人都一樣,一定很看不起我,認為整起程毓梅命案過後,我坐擁著華仲的家產,以及華仲從程毓梅身上吸乾的金錢,是整起命案過後的最大贏家。對吧?」
       「……」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因為我在最初,確實是這樣認為的,我認定文一菊對一切都知情,所以在她決定擁抱一切財產的那一刻起,她就等於已經擁抱了一切的罪惡。因此我選擇毫不留情地進行威逼。
       「可是馮先生,你知道嗎?每個人都在騙我呢!華仲身邊的每一個朋友,全都幫著他,一起瞞著我呢,就算本來有認識,也沒有人主動告訴我呢。我直到警方上門,才知道原來他在台北還藏了另外一個女人,而且還殺了她。我什麼壞事都沒做,什麼事都不知道,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殺人犯的妻子』,然後必須承受著一切罪惡,你說,這對我公平嗎?」
       兩行清淚,終於從文一菊的眼角緩緩滑落。
       「為何我明明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可是卻只有我一個人,必須承擔這一切的罪惡呢?」她對我問道:「對,馮先生,就像你剛才所說的,感情的世界沒有對與錯,沒有誰還誰公道的問題。但罪惡的承擔,應該就有公不公平的問題了吧?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話啊,馮先生。」文一菊哽咽道:「你剛才不是很能說,很能推理嗎?你現在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了呢?」
       我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文一菊一定不是第一次被人稱作「殺人犯的妻子」。
       程毓梅命案過後,她一定被社會大眾,以及左右鄰居投以極度異樣的眼光,與不堪入耳的閒言閒語,所以她最後選擇離開台中,遠搬到台北,並斷絕掉「舊的人際關係」。
       職是,方才面對我的一切壓迫,她是一再地撐住壓力,倔強地說:
       「你寫吧。
       「那你就寫吧。
       蓋因我很可能,不是第一個用這種惡劣態度對待她的人,她可能已經遇過很多次了,所以她都能硬撐住,並吐出這樣的話:「反正,一切都會再過去的。
       直到我丟出了「張勇豪也會聞風而來,親自對你進行採訪,直接由他來親手毀掉你」的論點後,才徹底擊垮了文一菊,讓她屈服,不再反抗。
       這表示,因為長期以來,文一菊認為,自己是清白的,自己與程毓梅的命案無關,面對一切惡毒的攻擊,自己是站得住腳的。
       而且,在此之前,在她的認知裡,廣華仲是外遇。程毓梅的命案,是一場外遇後所引發的情殺與財殺。
       ——「我是無辜的,我有權利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可是,這個長期以來所抱持的想法,就在今晚,被我全盤毀掉了。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原本所想的那樣。
       廣華仲,變成了一個她從來都不認識,極度工於心計,精於計算的丈夫。而程毓梅,則是因為自己的不定期跟蹤,才被廣華仲騙下來殺害。
       我的推理,讓她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她無法接受,自己是間接加速程毓梅遇害的人。
       然後,我又解釋完了楊天星的「讖語」,這形同宣判了文一菊未來人生的死刑,她將像朱安一樣,懷抱著無法兌現的期待,孤獨至死。
       她不可能重新開始她的人生。
       就算她想重新開始,例如勇敢追求屬於自己的愛情,也將只會失敗收場。
       所以現在,她才會反問我這個問題。
       ——「罪惡的承擔,應該就有公不公平的問題了吧?
    
       文一菊開始哭。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纖細的左手臂倚在小茶几上,手掌靠著額頭,波浪型的秀髮流蘇般地垂在文一菊的臉頰旁,淚水不停地從那對水杏般的眼睛裡,流將下來。
       我望著她,回想起最初我所有的威逼話語與態度,心頭五味雜陳。
       有抱歉,有內疚,有同情,有憐憫,有尷尬,有難受,也有不知所措。
       不是這個樣子,我找上文一菊,想向她詢問關於程毓梅命案的細節,不是想要這個樣子的結尾。
       我環顧四周,方才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套房裡全部的東西,都是使用潔淨的白色;還有,為什麼文一菊從事性工作的花名,要叫「白白」了。
       因為她想拋棄掉不堪回首的過往,她要重新開始一切,勇敢去追求明亮潔白的嶄新生活。
       可是一切已經被我給摧毀了,我所推理出來的一切,從此將永遠束縛著文一菊。
       半晌,我從地上拾起那件黑白條紋短T恤,緩緩走過去。
       「……先穿上衣服吧……」
       但文一菊卻猛地揮手把我手上的衣服打掉。
       「走開!」她怒道:「這時候裝什麼假好心!」
       「……抱歉。」我尷尬地低聲道:「……今晚,不好意思了。」
       文一菊的菱形面孔上,卻猛地綻放出一抹淒涼的微笑。
       「幹麼道歉呢?你何必道歉呢?我才應該要感謝你呢!正義使者,傑出的大記者馮惲霆先生,感謝你終於幫我解開所有疑惑,讓我看清事實,像我這樣的『殺人魔之妻』,就應該要有『殺人魔之妻』的樣子,應該要認清楚自己罪惡的身分,應該要明白,自己必須要一輩子承受所有人的指責和鄙視。我竟然還妄想著人生能重新開始呢!根本是癡人說夢!」
       她突然「呵呵」、「呵呵」地乾笑了兩聲。
       「程毓梅死了,廣華仲要被關一輩子了,楊天星被貓妖吃了,他們全部都結束了,GAME OVER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從頭到尾被矇在鼓裡,毫無所悉。但現在,我卻必須永無止境地承擔著他們所遺留下來的一切罪惡。既然如此,那,我至少應該要擁有現在的這一切。」

       我打開白色的房門,走了出去。
       關上門前,我回頭一看,文一菊已經趴倒在小茶几上,失聲痛哭。
       我無語,只能默默地將門關上,讓那白皙誘人的胴體,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因為,住在這間潔白無瑕的房間裡,已經不是殺人犯的妻子。
       只是一個心已經受傷的可憐女人而已。
       我茫然地抬頭,此時此刻,天地寂寂,沒有月亮,也沒有一點星光。
       思緒很亂,心情也很糟。
       以往,如果受訪者拒絕接受採訪,我就沒輒了。
       而回報社後,若我這樣如實稟報,洪主任往往會當場發飆,對著我拍桌抓狂大罵:「你他媽的說什麼屁話?人家不給你採訪,你就真的寫不出東西啊?肏你媽的,你的腦子是裝屎嗎?」
       可是我真的拿不出辦法,對方不願接受訪問,我該怎麼辦?我只好一面抄著同業的即時新聞,一面暗忖,無論是勇君、白毛、柯基、還是評量仔,為什麼他們都能寫出不一樣的新聞稿?為什麼人家就願意接受他們的訪問?難道真的是因為大報小報的牌子差別嗎?
       我今晚得到的解答,就是我不夠「敢」,我不像勇君那樣,不夠「不擇手段」。
       ——只有「敢」的記者,人家才會當你是一回事。
       所以我決定,從今以後,我也要開始「敢」,開始當一個「不擇手段」的記者。
       我要用「不擇手段」的姿態,重新站起來。
       而當我真的第一次開始「不擇手段」地進行追查時,我如願地獲得了很多我想要的資訊,解開了心裡很多很多的疑惑。
       可是此際,我記者生涯第一次,以「不擇手段」威嚇逼迫的採訪對象,正在房間裡失聲痛哭。
       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我強硬地重新挖開,甚至再次鮮血淋漓,並挖得更深更大之後,我讓文一菊徹底明白,這個傷口,從此不會再好了,直到她死,都不會再好了。
       我得到了想要的資訊,但同時,也毀掉了文一菊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我愣愣地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頂樓,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正被一片漆黑吞噬著。
       心裡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只有一股難以形容,怎樣都說不出來的鬱悶感。
       我茫然地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不由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到底……該怎麼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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