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文一菊各自牽出了機車，準備出發。
「文小姐，你就跟我的車吧。」
「好。」
而發動機車時，我卻看到，程毓梅仍站在原地，神色竟顯得有些踟躕。
我一看，就明白了，她在猶豫著該不該主動坐上我的機車後座，還是要等我這位車主開口邀約。
忍不住笑了一聲，女孩子出現了莫名的矜持呀。
於是我對著程毓梅開口道：「快點上來吧，程大小姐，趕時間呢。」
程毓梅臉上的表情，像是總算拿到了許可證，她「喔」的應了一聲，這才走了過來。
而在她抬腿跨坐上來時，我有察覺，機車竟完全沒有晃動或下沉的情況，彷彿程毓梅一丁點重量都沒有，輕飄飄的。
「畢竟是鬼魂哪！」我在心裡想：「大概除了能碰觸到她的我之外，現實世界的其它物體，於物理上已經無法感覺到她的實體存在了。」
於是我把雙手往後一伸。
程毓梅一愣，「你幹麼？」
「把雙手給我。」
「蛤？」
「抱著我吧。」我說：「我是第一次載女鬼，沒有經驗，你不抱著我，讓我知道你一直在後面，萬一你半途被風給吹走了，結果我沒有發現，那怎麼辦？」
「喂！」程毓梅故作佯怒地輕搥了一下我的右肩。
「我是認真的。」我說。
程毓梅沒有應聲，但我的雙掌掌心，接著就感受到了一陣軟嫩微冰。
她把雙手交給了我。
我輕輕一拉，像在繫腰間式的安全帶一樣，把程毓梅那如鶴頸般的白皙藕臂往前一帶，然後用雙手帶著她的雙手自己十指緊扣，示意要她環著我的腰部，緊抱住。
而這時，程毓梅整個人的上半身，也順勢往前貼到了我的背脊上。
一股柔嫩沁涼的舒適感，立時在我的背部整個漫延開來。
好舒服。
「要抓緊喔！」
「嗯。」
於是我轉頭，對著文一菊招了招手。
出發。
機車油門催動著。
我載著程毓梅，在台北的馬路上奔馳著。
豔陽底下，風徐徐地迎面吹來，而後座的女孩，正輕輕地靠在我的背上。
心底不自覺地浮現出一股異樣的念頭。
很喜歡呢。
這樣的感覺，其實挺不賴的。
如果可以，還真希望眼前的路，能夠無止境地延伸下去，讓此刻的時光，不要那麼快的結束。
車行轆轆。
一段時間後，我和文一菊總算騎到了士林。
而在騎進士林之前，於停某一個紅綠燈待轉的時候，風茂陵打了一通電話給我。
「馮記者，你在哪裡？我和燈具行老闆都已經到了喔。」
「啊，我也快到了。」
「好，那我和燈具行老闆先上樓去處理了，因為老闆等一下還有事，他拆完後就要先離開，所以我們不等你了。你到之後，再自己上來吧。」
「可是，風爺，我沒有那間公寓一樓大門的鑰匙。」
「沒關係，一樓的大門我會開著，你來就直接上來吧。」
「謝謝你。」
掛斷電話後，我瞄了一下手機的時間，現在剛好就是正午十二點整。
機車騎到顧米晴故居的公寓時，遠遠地，我看到一樓的大門，的確是敞開的。
我打了個方向燈，對跟在後頭的文一菊示意已經到了。
各自停好機車後，我們三人準備上樓。
這時，我看到一樓的大門上，貼了一張字條：「四樓命案現場將進行法事，大門請勿關。」
「難怪風爺他們上樓後，沒有鄰居會把門關上。」我恍然地對程文兩女說。
於是我們三人開始上樓，往顧米晴故居的四樓爬去。
可是甫踏上樓梯，一股沉重的壓迫感，驀地迎面而來。
程毓梅立刻「噫」了一聲，而文一菊亦細聲道：「怎麼回事？」兩女都不約而同地皺眉停下腳步，摀著自己的胸口，明顯有些不適。
我也是如此。
這股無形的沉重壓迫感，是突如其來地當頭籠罩下來，鋪天蓋地的，壓得讓人喘不過氣，彷彿在硬逼著準備要上樓的人卻步離開。
「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禁尋思。
可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卻立時油然而生。
好像曾經在哪裡，有過與現在一模一樣的感覺……
啊！是昨天！昨天下午，我進入「白波壇」時，黎開山正在二樓把李維茵吊著，施行「桃玄之陣」，而當時踏入壇裡的我，一樣也感到了相似的「壓迫感」。
「看樣子，是風茂陵現在正在施法。」我恍然大悟地對程文兩女道：「不要緊的，我們上去吧。」
顧米晴故居四樓的大門，是半掩半開著的。
領頭的我輕推開了門，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只見一名身穿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子，正蹲在客廳裡面。
他正在專心地整理著腰間的工具腰袋，腳邊則放著一剛拆下來的吊扇，上面貼了兩張鮮紅色的符令。
我立時就認出，這個吊扇，就是顧米晴租屋處主臥室裡的那一個。
於是我對他說：「你好。」
「嗯？」男子抬起頭，聲音一揚，道：「喔？馮記者，對吧？」
「是，你是風爺請來的那位燈具行老闆，對不對？」
男子點點頭道：「對，你叫我老康就行了。」
「風爺呢？」
「在裡面正忙著呢，你們還是先別進去好了。」康老闆道：「做法事嘛，別打斷他了，你們還是先在客廳等著吧。」
「好。」
「那我先走囉。」康老闆指指地上的吊扇，對我說：「吊扇我就留在這裡，等一下你們一定要記得把它拿去燒毀啊。」
「好的。」我點點頭道：「康老闆，耐拆吊扇和裝一組新的是多少錢？我付給你吧。」
「風爺先墊了，你錢再給他吧，總共是兩千元。」
康老闆離開後，我對程文兩女道：「你們兩個現在還好嗎？」
「嗯……」程毓梅點點頭。
「已經比較能適應了。」文一菊道：「沒有剛才上樓時，那麼不舒服了。」
「那就好。」話說完後，我拿出電話，打算趁這個等待的空檔，再次撥打電話給許薏芊。
「嘟嚕嚕嚕嚕嚕嚕————」
電話仍是開機狀態的，但許薏芊始終沒有接。
程毓梅問：「那位女警還是沒接嗎？」
「是啊。」我煩惱地說：「還是我現在先過去文林派出所看一下好了。」來之前，我本就是這個打算，要過去文林派出所，看一下許薏芊在不在；但後來在路上，因為接到了風茂陵問我「你在哪裡」的電話，一時急著先趕過來，就沒有過去文林派出所了。
但我話說完後，又想一想，蓋因文林派出所就在士林分局內，萬一要是過去時，恰巧遇見了皮子雄，那情況就不好了，現在還沒到要與他碰頭的時機點。
躊躇了一下後，我決定改成打電話去文林派出所，問許薏芊在不在。
之前我之所以想要直接前往，是因為我想當面直接跟許薏芊解釋清楚，說明整個情況，以及把一支隨身碟交給她，我希望這樣子，能讓她看清楚她男友鄒政東的真面目，以免她落入皮鄒兩人設好的圈套受害。
要是她因為我的關係，就這樣出事了，我真的會內疚一輩子。
可是眼下沒有辦法了，此時此刻，別說皮子雄了，這個時候，我連任何一個士林偵查隊的人，都還不想見到。
只好改成打電話到文林派出所，先確認許薏芊在不在了。
牙一咬後，我撥打了電話。
「嘟嚕嚕嚕嚕嚕嚕————」
「士林分局文林派出所你好，敝姓杜，很高興為您服務。」
是一個年輕警員的聲音。
「你好，我找許薏芊。」我單刀直入地說。
「許sir嗎？」年輕警員卻道：「她今天休假喔，請問你哪裡找？」
掛斷電話後，我感到十分煩惱，一直聯絡不上許薏芊，讓我頗為焦躁，忍不住開始在屋內踱步。
程文兩女見我如此，似乎也感染到了我的情緒，兩人皆不語，但都面有憂色。
走著走著，我無意識地踱步到了主臥室的門外。
主臥室的門是關著的，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裡頭卻一點聲音也沒有，不曉得風茂陵在裡面法事進行的如何了？
但此時，我卻又發現了另一件事。
鄭英書並沒有在這裡。
顯然風茂陵也還是沒有聯繫上他。
「現在是怎樣啊？」我不禁嘀咕道：「這些人怎麼突然都聯絡不上了？」
幾分鐘後，主臥室的門「吱呀」一聲打了開，只見風茂陵高舉著正發出一片金光的「碧落黃泉杖」，神情肅穆地走了出來。
待在客廳裡的我等三人不約而同地「喔」了一聲，這一瞬間，與其說風茂陵是一個道士，我倒覺得，他給我的感覺，有點像是《哈利波特》裡的鄧不利多，或是《魔戒》裡的甘道夫。
「啊，你們來啦？」他說。
而一道鮮紅色的身影，正飄在風茂陵的身後。
顧米晴。
「啊呀！」我等三人不禁齊聲驚呼，此時此刻，顧米晴的舌頭，終於已經縮了回去。
而且不只是舌頭，她的整張臉，也不再是猙獰扭曲，已經完全恢復成了之前我和程毓梅在她的記憶中，所看到的那一張美麗修長，下巴有點尖瘦的臉蛋。
看來風茂陵的法事是成功了，已經順利幫助顧米晴鬆開了頸子的束縛感——不只如此，她整個靈體看上去，也不再是那一副恐怖致極的僵硬吊死鬼模樣，已恢復成如一般活人的姿態。
她怯生生地躲在風茂陵的背後，月牙型的雙眼緊張地望著我們三人。
「原來顧小姐原本的樣貌，是長這樣呀！」我聽到文一菊自言自語地低聲呢喃道。
我一聽，暗忖著顯然是因為風茂陵正再次使用了「碧落黃泉杖」的法力，因此文一菊現在同樣也看得見顧米晴的靈魂。那表示，此刻她也又能再看得見程毓梅的靈魂了。
想到這裡，我不禁往程毓梅瞥去，只見她也正睜大著雙眼，直直地看著顧米晴。
風茂陵忽然道：「喂，你們三個別這樣盯著顧米晴看呀。」
「喔……」我們三人頓時各自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我正想著要說些什麼話時，原本怯生生的顧米晴，突然鼓起了勇氣，鮮紅色的倩影緩緩飄到了我的面前。
「馮先生……」她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顧米晴「親口」說話。
「沒什麼。」我微微一笑。
顧米晴的神情，彷彿還有著千言萬語，想要對我說，但一時半刻間，她似乎也不曉得該如何表達才好。
「……謝謝你。」最後，她只這樣說道。
「先別急著道謝。」我對她擺了擺手，「很多事情，我們還沒開始做呢。」
這時，程毓梅緩緩往走了過來，顧米晴一見到她，立刻就畏懼地往後退去。
但程毓梅卻伸出了手，拉住了顧米晴。
同樣都是鬼魂，她碰得到顧米晴。
她把顧米晴輕輕地拉到她的面前，「顧米晴，你不要怕，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顧米晴神色不安地看著她。
只見程毓梅拍了拍女人纖細的手臂，柔聲道：「來吧，我們一起去找小巴和丹丹吧，不只你，我也很想要再見到牠們。」
「……」
顧米晴愣愣地望著程毓梅，半晌後，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兩位貓的前後飼主互望之際，風茂陵忽然瞥了地上的吊扇一眼，對我問道：「老康先回去了啊？」
「是啊，康老闆先回去了。啊，對了——」我掏出錢包，拿出兩千元，遞給了風茂陵，「風爺，他說錢你先墊了，那我現在錢就給你吧。」
風茂陵伸手接過，又對我問道：「馮記者，是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慢啊？」
「呃……這是有原因的。」我說：「因為我打了通電話給顧米晴他爸媽——」
於是當下，我就把我剛才打給顧米晴爸媽那通電話的事，還有我所做的推斷，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風茂陵。
一聽到自己的遺體真的已經遭到火化，而且原因竟還是因為骨灰要被親生父母以十萬元賣給鄒政東，顧米晴整個人如遭雷擊，她呆了幾秒後，當場大慟。
而風茂陵的神情則是無比地凝重。
「馮記者，幸好你有做了這個查證動作。」他說：「看樣子，我是不用把顧米晴的靈魂交給她的爸媽了。」
我點了點頭。
我們就這樣陪著傷心欲絕的顧米晴。
「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她不停地哭著說。
雖然從先前她的回憶可知，顧雄財夫妻根本就是一對垃圾父母，但對顧米晴而言，再怎麼說，終究還是自己的親生爸媽——任何人，不管被親生父母怎樣對待，基於血緣與親情，心理上多多少少，還是會對雙親存有一丁點的期待，期望能從他們身上得到一絲絲親情的回應——但顧米晴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只生前被爸媽他們那樣子對待，死後竟然連骨灰都還他們被當成「累贅」並賣掉！甚至還因此再度讓鄭英書陷入被鄒政東威脅的處境，且導致鄭氏夫妻的感情又更進一步地遭到了重創——是以此刻女鬼的哭聲，哀痛至極，傷心到了極點，我們站在一旁聽著，都為她感到難受，但所有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
過了一段時間後，顧米晴才從哭泣，逐漸轉為低聲啜泣，整個人面如死灰。
我想了一想，開口沉聲道：「顧米晴，請你看著我。」
所有人的視線立時朝我望了過來，而啜泣中的顧米晴，則在淚眼矇矓中，抬起頭看著我。
「走到這個地步，就不要再對你父母有任何的期待了！」我正色道：「已經結束了，你和他們的關係，已經都結束了，你和他們，已經不再有任何關係了。不要再去想他們，不要再去期待他們，會給你什麼正向親情回應的可能，我們面對現實吧！那已經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的事了！你，顧米晴，是時候該跟他們說再見了，就此跟他們永別，永遠都不要再跟他們有任何接觸，你必須要打從心底去徹底斬斷與他們的一切羈絆！」
「……」滿臉淚水的顧米晴看著我，鼻子一吸一吸的，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至於你的骨灰，你放心吧，我接下來會用我的方法去處理的；鄭英書那邊，我也會盡我所能的去幫他——從現在開始，你只要想著，接下來該怎麼樣，去跟小巴與丹丹好好道歉，就可以了。」
「……」
顧米晴依舊沒有說話，但神色淒然的她，再度緩緩地點了點頭。
風茂陵長嘆一聲，手一揚，將顧米晴收進了「碧落黃泉杖」內，同時低聲唸唸有詞，九節金杖隨之也跟著停止發出金光。我聽到文一菊又輕輕地「啊」了一聲，看來，因為失去了九節金杖的法力幫助，她又再度看不到程毓梅了。
我對他問道：「對了，風爺，你沒有聯絡上鄭英書嗎？」
「對，因為他的手機一直都沒有開機。」風茂陵說：「那你呢，有聯絡上那個叫許薏芊的女警了嗎？」
「也沒有。」我說：「我打電話，她的手機一直都有開機，但都沒接，我原本以為是她正忙於公事，但我剛才打去文林所問時，所裡的警察卻說許薏芊今天休假。」
風茂陵「嘖」了一聲，「還真是麻煩的狀況啊……」接著，他的目光移向了文一菊。
「對了，怎麼文小姐最後還是跟來了？」他又問我：「還有，馮記者，你是怎麼把程毓梅帶出來的？我剛才急著離開，忘了她不能穿越『鎖魂陰陽陣』這件事，還以為你會就把她留在那裡呢。」
我一聽，心裡暗忖：「原來風茂陵真的是因為急著離開，才忘記了呀！」同時，我瞥見一旁的程毓梅翻了一下白眼。
不禁又想起剛才出門前的那些事，我頓時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難以啟齒，便轉頭對文一菊道：「文小姐，剛才的事，還是由你來跟風爺說吧。」
「好。」
於是文一菊便把她想跟的理由，以及她威脅我的事，還有我們如何把程毓梅帶出「鎖魂陰陽陣」的方法，簡略地告訴了風茂陵。
而一聽到我是用親吻的方式，去強行刺激讓手機裡的程毓梅直接恢復意識時，風茂陵忍不住莞爾道：「呿，虧你們還想得出這個方法！」
文一菊也跟著微微一笑，但程毓梅的臉皮卻又有些發紅了，我則黯然道：「唉，我也是情勢所逼，逼不得已的。」
左手手臂驀地一痛，原來程毓梅狠狠地偷捏了我一下。
「噢！」我哀叫一聲。
這時，風茂陵彎下了腰，拾起地上的吊扇，「好了，那現在就先這樣了，我們差不多該徹了。我得先把這個吊扇拿去燒毀，晚一點我會再聯絡那位鄭先生，馮記者，你也趕快去聯絡上那位女警吧。」
「好。」
「保持聯絡。」
眾人下樓後，風茂陵便帶著吊扇和顧米晴走了。
而與風茂陵分開後，我對程文二女表示想先用個中餐，於是我們三人就徒步前往附近的一家便利商店。
在店裡用餐時，我再度打了電話給許薏芊，依舊是沒有接。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我在內心嘆道：「看來還是得直接先去見皮子雄了，許薏芊的事就見機行事吧。」
心意已決後，我對著程文二女道：「兩位，那等一下，我就直接過去士林分局找皮子雄，你們就在這裡等我。毓梅，你就先跟著文小姐吧。」
「好的。」程毓梅道。
「那文小姐，毓梅就先拜託你了。」我轉對文一菊道：「那我出來後，再打電話給你，我們再會合。」
文一菊道：「可是馮先生，我沒有你的電話。」
於是我和文一菊交換了電話號碼，還有加了LINE，然後起身離開。
走進士林分局時，時間剛好是下午一點。
而當我踏進偵查隊辦公室時，裡頭看起來與平常沒什麼兩樣，有些警察在忙，有些則聚在角落泡茶聊天，看電視。
沒什麼特別的狀況，也沒看到其他家的記者，可見今天應該沒什麼大案子。
而見我走入，不少警察都立刻抬頭朝我看了一下，但所有人卻也都旋即就低下了頭去，完全沒有人要理我，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冷漠，甚至沒有任何人跟我打聲招呼。
——以前至少還會有人馬上裝出一個熱情的態度，招呼我過去喝茶呢！
——現在完全把我當成空氣了，徹底地邊緣化。
「看來是因為那篇攻擊士林偵查隊的新聞報導的關係啊。」我心想。
要是以前的我，一定會因此而感到氣餒，會卻步退縮，會想趕快離開這裡；但是現在的我，不會了。
當我的心底有所企圖的時候，忽然之間，我發現這種不友善的氛圍，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於是我挺起胸膛，在門口站定腳步，雙目對著整個士林偵查隊的辦公室定睛搜尋了一下。
沒看到東尼，不曉得是不是都不在。
——很好，這樣就不會有人先通知勇君了。
此外，我也沒有看到王旭長。
粗略掌握了一下這間辦公室裡有誰在的名單之後，我隨即轉身，以傍若無人的姿態，大步朝偵查隊長的辦公室走去。
門是開著的。
但我還是伸手敲了敲門。
「叩叩！」
辦公室裡頭，那個正坐在辦公桌後方，低頭專注地滑手機的男人，立即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立刻就露出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跟我身後那一群警察冷淡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
「嗨，二馬！」他一面熱情地對我打招呼，一面馬上親自起身，朝我走了過來，「來來來，坐啊坐啊！」
士林偵查隊長皮子雄。
我在辦公桌對面的位子坐下的時候，皮子雄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立刻意識到，此時此刻，這間偵查隊隊長的辦公室，是與世隔絕的。從外頭，根本看不見裡面在做什麼。
「嗨呀嗨呀，等你好久囉！二馬。」只見皮子雄一邊說，一邊走到辦公室的角落，那裡有一箱拆了一半的罐裝伯朗咖啡，他拿了兩瓶，轉身遞了一瓶給我，「我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等到花兒都快要謝囉！啊你那些帳單都繳完了嗎？」
「當然是繳完啦。」我伸手接過，並道：「隊長，你找我幹麼？有大新聞？」
「沒啊，今天天下太平的呢！你沒看到其他家的記者都不在。」皮子雄哂道：「有的話，我一定優先通知你嘛！我的好兄弟。」
他最後的一句話，令我內心有些作嘔，在此之前，這位偵查隊長對我的態度可沒那麼親暱肉麻。
我繼續問：「那你早上打電話找我來幹麼？」
「當然是找來你泡茶聊天啊。」
「泡茶？那怎麼變成這個？」我揶揄地搖了搖手上的罐裝伯朗咖啡。
皮子雄大笑起來，他走回他辦公桌對面的位子，坐了下來。
但當皮子雄再度坐下來時，這位偵查隊長，臉上已經不再笑容可掬，他望著我的一對眸子裡，已閃出一道銳利的光芒。
適才熱絡的氣氛，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心頭頓時一凜，走進士林分局前，其實我在腦裡沙盤推演了很多情況，思考過進去之後，場景會是怎樣、皮子雄會有什麼動作、他準備想要幹麼、話會怎麼說、大概會客套多久、什麼時候會開始切入重點、而我又該如何應對……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一步之後又再想了下一步，預期會發生的情形，我至少已在腦海裡模擬了三、四種可能會發生的場面。
可是此時此刻，我清楚地意識到，皮子雄根本不打算再繼續浪費時間客套了，他準備要開門見山地切入正題。
看來從早上在分局裡等到現在，他其實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只見他身體緩緩往後一傾，打開了辦公桌中間的大抽屜，拿出了一個小手提袋，放到了辦公桌上，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有拉鍊，並且已拉起的乳白色小手提袋，袋子上印著「打擊犯罪，警民同心」八個楷體字，最底下則印著一行「臺北市警察局士林分局 敬贈」。
皮子雄柔聲道：「打開吧，二馬。」
我依言而行。
小手提袋裡，放著一個牛皮紙袋。
我再度抬起頭。
只見皮子雄又對我示意地努了努下巴。
我會意，他是要我再打給牛皮紙袋。
於是我伸手進袋，輕輕拆開。
雙眼不由得頓時瞪大，呼吸微微一窒。
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
「十萬元。」只聽皮子雄沉聲道：「夠不夠？」
我又再度抬起頭。
只見皮子雄的雙手手肘撐在桌上，已搭成了一座托著他下巴的橋，一對虎目，正深不可測地凝視著我。
「隊長，你這什麼意思？」我裝傻地問道。
「少裝了，二馬。」皮子雄沉聲道：「我知道你在調查顧米晴的命案。所以我現在要問你，這十萬元，夠不夠讓你收手？」
有十幾秒的時間裡，我是沒有說話的。
我沒有想到，皮子雄要「擺平」我的方式，是這麼的直接了當！
他竟然選擇直接要拿錢來收買我！
見我不語，皮子雄「嘿嘿嘿」的又笑了起來。
「我這個人哪，做事就是這麼直接。」他顯然看穿了我的想法，便又道：「二馬，也許你正在偷錄音，但我也不怕你錄音。因為我現在還要再繼續講一件事。」
我的眼睛瞇了起來。
「我們偵查隊啊，最近警力實在不足，我考慮向各派出所借調警員來支援。」皮子雄道：「二馬，高鐵妹的辦事能力好像挺優秀呢！所以我準備向文林所借調她過來我們偵查隊，在我底下辦事，你覺得，這是不是一個很不錯的考量？」
我的心裡「格登」一聲——我聽得懂皮子雄的意思，文攻之後，就來武嚇，他是在拿許薏芊威脅我！
——只要許薏芊一借調到皮子雄的底下，以此人之陰狠，他多的是能搞死許薏芊的方法。
「好好想想吧，二馬。」皮子雄上半身微微往前傾，對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十萬元，應該有夠讓你收手了吧？畢竟我們是好兄弟嘛，我好希望以後呢，還能繼續再看到你呢！」
最後兩句話，這位偵查隊長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的。
我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開始正在加速跳動，「還能繼續再看到我」？什麼意思？
稍加尋思後，我立時就明白了。
原來如此。
——不只許薏芊而已，皮子雄正在很明白地暗示著，如果我在這裡拒絕了他，那我之後可能就會無法再看到他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將會「再也看不到他」了。
牙齒，不由自主地咬了起來。
難怪皮子雄根本就不怕我錄音！
只要我走出士林分局後，他將要直接找人處理掉我，那錄音算什麼東西？
也難怪他找我見面的地點，要約在士林分局。
看來分局這一帶，他已經安排好人了吧！
要另外找其它地點，人手安排起來反而很麻煩；但如果是約在士林分局這裡，皮子雄就可以一邊上班，一邊等著我自投羅網。
更何況，我也不知道，他所安排的人，是正在分局外，還是正在分局內；是外面的人？還是其實是警察？
只見眼前的偵查隊長，身軀彷彿正在慢慢漲大，他虎視眈眈地緊盯著我，渾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臉上的表情逐漸地變得精悍。
他正在等著我的答覆。
這位偵查隊長，顯然有著足夠的自信，可以在這裡就擺平我。
畢竟在士林偵查隊諸位警察的既定印象裡，我是一個「軟蛋」記者，只要稍微恐嚇一下，施加一點壓力，十之八九就會低頭的。
先前就是這樣。
難怪皮子雄現在敢這麼明目張膽的直接威脅我。
這一場對談，他認為他已經展現出了絕對的優勢，掌握住了主導權。
只要等著我低下頭，屈服地收起這十萬元，就可以了。
可是，他要失望了。
血液，開始在我的體內加速地流動著。
因為現在的這一切，盡在我的計算之內！
差不多，可以開始走出我的第一步了。
於是我望著皮子雄精悍的面孔，冷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
「你笑什麼？」皮子雄皺眉問道。
「不夠。」
「喔？」
「十萬元這麼少，要我就此收手，怎麼會夠呢？」
換皮子雄的眼睛瞇起來了。
「隊長，啊，不，老皮啊——」我刻意地改變了稱呼，同時把手伸進了口袋，「十萬元這種小數目，我看只夠買這個東西而已吧！」
說完話，我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随身碟，放到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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