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上電話後,我長嘆一聲,「看來還是要去報社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程毓梅問。
       「顧米晴的爸爸打電話到報社,指名要找我。」
       接著我把今天顧米晴招魂,但道士招魂失敗的事情告訴程毓梅。聽到「招魂」,程毓梅的臉色微微一變。
       「可能是勇君哥有跟他聯繫吧。」我說:「勇君哥推測,因為顧米晴的靈魂在這裡,道士才會招魂失敗。我想,可能是她爸想找道士,來我這裡把她收走吧。」
       程毓梅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很不安,「所以……你們要找道士,來這裡把她收走嗎?」
       我一愣,猛地驚覺,要是道士來這裡,看到程毓梅,也會一併把她收走嗎?
       一時之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
       我吞吞吐吐地說:「呃,我想,應該要在頭七前,讓顧米晴去該去的地方……」
       程毓梅看著我,蒼白的鵝蛋臉表情木然。
       好長一段時間裡,我倆的眼神對焦,我清楚她在想什麼,她也清楚我在想什麼。但誰也不願再多說什麼。
       半晌,她淡淡地說:「五點四十了,你出門吧,免得來不及進報社,又被老闆罵。」
       我只好默默地起身整理側背包。  
   
       走出門時,程毓梅突然叫住我。
       「你忘了關燈。」她說。
       「開著吧。」我說:「這樣你就不用一直待在黑暗裡。」
       我輕輕地關上房門。
   
       騎車前往報社的一路上,我心裡五味雜陳。程毓梅不安的神情,不時浮上心頭。
       我確實沒想到這個狀況。
       要是到時候,道士一併把程毓梅收走呢?
       顧米晴被收走,靈魂肯定是隨父母回去彰化;那程毓梅呢?會往哪裡去?去陰間報到嗎?
       「我在想什麼啊……?」我自言自語地說。
       雖然程毓梅的身世很可憐,但再怎麼說,現在她是個女鬼,讓道士一併收走她,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
       畢竟她曾經茫然地這麼說:「去哪裡投胎呢?
       對於一個困在頂樓加蓋套房裡,走投無路的靈魂,不讓道士引渡她去投胎,難道要讓她繼續當孤魂野鬼嗎?
       「孤魂野鬼啊……」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回想起剛遇到程毓梅的那一夜,我歇斯底里地對她大叫「『該滾出去的,是你!孤魂野鬼!』」後,她倏地帶著受傷的表情躲回牆內。
       顯然程毓梅很自卑自己的現況。
       但除了留一間有開燈的房間之外,我無法再給她任何幫助。
       讓道士一併收走她,早早進入輪迴,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我想。
       「總比永遠滯留在我的租屋處,當沒有未來的地縛靈好。」我喃喃地對自己說。
       等等,如果顧米晴的靈魂因為滯留在我的租屋處,故「風爺」招魂時,她無法前往;那程毓梅呢?為什麼她也會滯留在我的租屋處呢?難道在她身亡後,她的爺爺、奶奶、姑姑等人,沒有幫她招魂嗎?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起了疑竇。
       我懷疑顧米晴的自殺命案不單純,肇因她的靈魂隨我移動到了我的租屋處,沒有留在命案現場,成為地縛靈,所以我懷疑她是枉死的;那程毓梅呢?按照新聞報導的說法,她是死在台中,那為什麼她的靈魂會滯留在台北?
       我的腦海不由得翻騰起來,回想起昨天早上,我和她的對話——
       「那你死後,靈魂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因為,這裡曾經是我家。
       當時,程毓梅的回答好像沒什麼問題,但我現在細想,不大對勁。
       地縛靈分為兩類,一類是自殺的地縛靈,會在原處不斷再次體驗自殺的過程;另一類是橫死的地縛靈,則會在原地茫然徘徊,一直在該處活動,即所謂的陰魂不散。
       我因為被警方判定自殺的顧米晴糾纏到租屋處,所以懷疑她不是自殺,那程毓梅呢?她屬於哪一類的地縛靈?她是在台中的某家汽車旅館被殺,也確實知道自己死了,那依照邏輯來看,程毓梅的靈魂應該要徘徊在那家汽車旅館裡才對,怎麼會在她台北士林的舊家?
       尋思至此,程毓梅曾經說過的另一段話,從我的腦汁裡漸漸流出——
       「從我再次有意識之後,我就一直在這裡了,別說牛頭馬面了,除了搬進來的房客,另一個世界的同類,我一個也沒見到。
       難道說,程毓梅的情況和顧米晴類似?
       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一抵達公司,我先看了看錶,六點二十五分。
       走出電梯,「耶穌」和「自行車」還是老樣子,在樓梯旁邊抽煙,這儼然變成兩人進報社後的例行公事。
       「最近很準時喔。」自行車一看到我,便笑著說。雖然他是在寒暄,但話裡多少有著譏刺我之前不準時的意味。
       「你感冒嗎?怎麼看起來病懨懨的?」耶穌問道。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是啊。」
       推開公司的玻璃大門時,我聽到他倆在背後小聲地討論,我有沒有可能是得了流感。
 
       洪主任挺著圓滾滾的大肚腩,卡在他的辦公椅上,正在對電視機裡騎單車挑戰一日雙塔的柯文哲破口大罵。
       「雙塔?你媽的,如果今天是馬英九或郝龍斌,就會被罵是在做秀,肏他媽的屄,現在柯文哲幹什麼都對了啦。」
       我推門而入,他斜眼看著我。
       「哼,不是說不進來?我還以為你很有種呢。」
       顯然他以為,是他的威言恫嚇收到了效果,我嚇得屁滾尿流,只好乖乖到公司報到。
       可是洪主任大概忘了,對於最後一天上班的員工,再怎麼兇狠的威逼,都沒什麼作用了。
       我把側背袋放下,說:「報告主任,是編輯部的賈主任說,士林夜市那個上吊自殺的顧米晴的爸爸,打電話來報社找我。」
       「他找你幹麼?」洪主任的眼睛立刻瞇了起來,「你寫錯了什麼報導?」
       我搖頭,正猶豫著要不要把顧米晴纏上身的事說出來時,洪主任已一把抓起電話,撥了內線厲喝:「老賈,進來。」
       賈主任屁顛屁顛地從編輯部跑進採訪組,像小弟一樣垂首站在洪主任的辦公桌前,準備聽候洪主任的差遣。
       正常來說,編輯部的權力會比採訪組大。雖然不少記者認為,編輯部和採訪組的地位應該是平起平坐的,但在篩選新聞、下標題、排版的先後順序等作業流程之下,一則新聞的最後露出放送方向,編輯部自然是比採訪組有著更多的決定權。
       但《東海岸日報》是家族事業,董事長就是採訪部洪主任的妻子,所以編輯部賈主任在公司的地位,當然比洪主任低下。新聞稿固然都是先由洪主任在採訪組裡審核完後,才發給編輯部去排版,但編輯部該怎麼排版,生殺大權全掌握在洪主任手上。賈主任沒有任何否決的權力。
       「馮惲霆寫錯什麼報導?不然為什麼那個顧姓死者的老子幹麼急著找他?」
       「他不肯說,只留下了這支電話號碼,叫馮記者儘速和他聯絡。」賈主任從口袋掏出一張抄著手機號碼的紙條,放到洪主任的桌上。
       「馬上打。」洪主任指著他辦公桌上的電話,命令我。
       我只好拿起電話,照著手機號碼撥出。洪主任伸手按下了擴音。這時自行車和耶穌已經抽完菸,走了進來。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喂,哪位?」
       「你好,我是《東海岸日報》的馮惲霆。」
       「啊,你跑到哪裡去了?我找你好久!」顧米晴的爸爸的聲音裡有著責怪的意味,我忍不住皺起眉頭,感覺不是很舒服。
       「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當然是跟我女兒的事有關啊!」顧米晴的爸爸粗聲道:「你在哪裡啊?你過來找我好不好?我在士林區的美崙街……」他突然就報了一個地址,我來不及反應,卻看到洪主任迅速抓起旁邊的便條紙,匆匆抄了下來。
       「是什麼事啊?你可以跟我說一下嗎?」我問。
       「電話裡講不方便啦。總之,你過來就對了啦,我等你。」顧米晴的爸爸說完,很不客氣地切斷電話。
       我愕然地看著電話。
       洪主任道:「你是不是對死者寫錯了什麼報導?我怎麼聽起來,覺得人家是想約你出去,教訓你一頓。」
       我搖頭,正想說出我被顧米晴纏上的事,洪主任卻手一揮,道:「也不可能,你的每一則新聞稿我都有看過,我也對照了電子及其他平面媒體的新聞,你寫得中規中矩,沒有加油添醋,不可能有寫錯什麼。」
       他點開自己的電腦,重新閱讀今天我發的那則關於顧米晴確定是自殺的新聞稿。
 
       〈無他殺嫌疑  士林紅衣女確定是自殺〉
       【記者馮惲霆∕台北報導】昨日士林區紅衣女子上吊命案,警方根據監視器畫面,因命案現場無外力入侵跡象,已初步排除他殺的嫌疑,研判死者顧米晴為單純的自殺。
       昨日中午十二點,士林警方接獲通報,士林區鬧區有民眾在租屋處裡上吊,警消前往後破門而入,隨即在主臥室發現一名已上吊身亡的紅衣女子。
       爾後警方查出,死者顧米晴三十歲,長期獨居在士林區鬧區的公寓裡,生前曾擔任天母「鄭老師文理補習班」的補教老師,但已離職一段時間。
       警方隨後調閱附近的監視器,卻發現從早上八點,到法醫研判顧米晴身亡的十一點多,該棟民宅都沒有任何人進出,甚至顧米晴在十點還曾外出,到住家附近的「食食客客」便當專賣店消費,再加上命案現場沒有外力入侵的跡象,故警方已初步排除他殺的嫌疑,研判顧米晴為單純的自殺。
       據鄰居表示,顧米晴疑似生前遇到愛情騙子,被騙財騙色,可能是因此才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走上絕路。而士林警方表示,顧米晴確切的死因仍將進一步調查。
 
       我聽到洪主任一邊看,一邊啐道:「什麼『昨日』?我們報紙印出去,明天上架時,都是『前日』的事了,還『昨日』?肏你媽的,我看你腦袋根本漿糊。」
       突然,他的三角眼瞪得老大,對我叫道:「你過來。你寫這什麼狗屁不通?」
       我走過去,他指著最後一句話,厲聲質問道:「既然警方都認定她是自殺了,為什麼『確切的死因』還要進一步調查?」
       我愣了一下,其實這句話,是我在寫這則新聞稿時,希望警方能繼續追查此案,查出那位愛情騙子的真實身分,而不是已自殺結案後,就對此案置之不理,所以才加上了這麼一段話。
       於是我開始將我對顧米晴死因的懷疑論述給洪主任聽,包括為何顧米晴記得穿得一身大紅、塗紅色的指甲油、在牆壁上用貓血寫滿咒怨式的語句後,才上吊自殺,卻不穿內衣內褲?而且既然化驗報告顯示,牆上的紅色液體是貓血,那為何現場找不到貓屍?是不是真兇另有其人?有沒有可能是強姦殺人魔?——雖然這些論述,在此之前已全被程毓梅一一推翻,但現在在洪主任盛氣凌人的目光之下,我只好又把這一套說詞搬了出來,應付他。
       沒想到洪主任卻笑了。
       「那你為什麼不寫?」他說:「為什麼你不把這些懷疑全寫進新聞稿裡?」
       我氣餒地說:「報告主任,可是既然監視器畫面顯示,顧米晴住的那棟公寓長時間沒有外人入侵,現場也沒有打鬥的痕跡,甚至她死前一個小時,都還出過門去吃飯,完全沒有能懷疑此案是『他殺』的空間啊。」
       「肏你媽的。」洪主任「呸」了一聲,「真是菜味掉滿地,警察怎麼講,你就怎麼信,我看警察就算拉一坨屎給你吃,你也會吃得很開心。」
       我沒想到洪主任會是這樣的反應,只能張口結舌地看著他。
       洪主任道:「既然警察說,從早上八點到十一點多,都沒有人進出這女的住的公寓,那你有沒有問過警方,七點以前呢?六點呢?甚至昨夜呢?難道也都沒有人進出這女的住的公寓?」
       我搖頭。心裡有點不安,我是抄勇君的即時新聞,哪有問?
       洪主任桌子一拍,對我大吼:「寫!現在就去寫一篇特稿,把你的懷疑通通給我寫進去!馬上給我寫!」
       「可是她死前一個小時還……」
       「你給我寫就對了!」洪主任轉頭對賈主任發令:「老賈,那個南港竊案的新聞不要用了,把它拉掉,等馮惲霆的特稿寫完,補上去。」
   
       士林紅衣女上吊案  確定是自殺嗎?〉
       前日正午士林區所發生的紅衣女子顧米晴上吊命案,雖因監視器畫面顯示,死者顧米晴的住處從早上八點到她身亡前的十一點多,都沒有外人進出,且顧米晴在身亡前一小時,還曾神情自若地出門用餐,故警方研判只是一起單純的自殺案件,但事實上,全案仍有若干疑點。
       據鄰居表示,顧米晴疑似生前遇到愛情騙子,被騙財騙色,可能是因此才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手腳塗紅色指甲油,並在主臥室牆上寫滿血紅色的咒怨式語句後,上吊自殺。可是問題在於,顧米晴的遺體並沒有穿內衣內褲,正常來說,她如此大費周章且穿戴整齊,何以獨漏內衣內褲這些正常女性都會穿戴的配件?
       再者,顧米晴身亡前一小時,還曾神情自若地出門到附近的「食食客客」用餐,倘若是已死意甚堅的「欲自殺者」,何以有此舉動?顧米晴這些不尋常的舉動,更顯得此案疑點重重。
       此外,警方雖因監視器畫面顯示,從早上八點到她身亡前的十一點多,都沒有外人進出顧米晴的住處,來判斷她是自殺。但那在此之前呢?從該日的昨夜到早上七點,一樣沒有外人進出顧米晴的住處嗎?倘若有,這起案件在認定是「自殺」上,恐怕還有待商榷。
                                                         記者:馮惲霆
 
       看著我傳來的特稿,洪主任卻輕蔑地啐道:「孬種。」
       就在我還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罵我時,他又道:「對了,我叫你去盯天母那對補習班的狗男女,你有沒有去?」
       雖然沒去,但這種狀況,我不敢對洪主任說實話,正準備扯謊,洪主任卻又道:「哼!算了,看你面無血色,要死不活的,我看你今天搞不好整天都在家裡睡覺——好了,你可以走了。」
       「蛤?」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我以為他準備叫我去辦離職手續。
       「我叫你走啊,這女人的老爸不是在找你嗎?」洪主任把剛剛抄下地址的便條紙遞給我,「我看他老爸只是不爽你把他女兒的名字寫出來,你去跟他道個歉就沒事了。」
       我一聽,心裡不由得一惱,道歉?當初是你逼我把每一件新聞當事人的名字寫出來的啊!現在出了事,就叫我去道歉?雖然心裡明白顧米晴的父親找我,並不是這個理由,但現在一聽洪主任這麼說,我實在是很不高興。
       「走啊!」洪主任見我沒動靜,不耐煩地叫道。這時,自行車也在旁邊幫腔地笑道:「對啊,你趕快去看醫生,免得把流感傳染給我們。」
       「流感?」洪主任一聽,立刻急躁地催促我:「快走快走,要是你把流感傳染給我們,那就不好了,你明天開始也先不用進公司,準時報『提要』,準時把稿子傳進來,等流感好了再進來。」
       他用力地揮著他的胖手,像趕在蒼蠅。
       原來洪主任並沒有要開除我,我暗忖。
       但見他這種態度,我心裡實在有氣,也懶得把我被顧米晴的靈魂纏上一事說出來給他聽,再加上我的頭越來越痛,於是逕自將筆電收一收,閃人。
       「等等。」我走出採訪組時,洪主任突然又叫住我:「你見到這女人的老爸時,記得叫他明天一定要買一份《東海岸日報》,跟他說,我們要幫他女兒伸張正義,不要計較把名字寫出來這種小事,聽到沒有?」
       他說這些話時,精神抖擻,宛若即將上戰場大幹一場的將軍。
       我看著洪主任,心裡頭厭惡的不得了,隨口應一聲,轉身離開。
       頭真的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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