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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報社,我回頭望了公司的玻璃大門一眼。
       原來我沒有被開除。
       沒有興奮,反而失落。
       或許,多少希望就這樣被洪主任開除吧。那這一切就能結束了。
       不如自己辭職吧。按電梯時,我心念一動。與其等人家趕,不如自己走。
       可惜,我沒有勇氣再排闥而入。
       「至少我敢拋棄一切來這裡,你敢嗎?去你的!」想起人在澳洲的趙能,曾在臉書上這樣對我嗆聲道。側身站在電梯裡的我默然低頭,不敢啊——學貸、機車車貸、筆電的信用卡帳單——真的不敢啊。
       我不自覺地苦笑起來。這些日子,面對所有事情,我除了苦笑以對,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多久沒有真正開懷的笑過了?我問自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或許,這就是出社會吧。
       身旁的OL皺眉看著我,她認為我在低頭看她白色襯衫裡,微微露出的胸部。
       電梯門一開,她急忙快步走出轎箱,似乎和我待在同一個密閉空間裡,令她覺得噁心。
 
       從停車場牽出機車,我望向這棟商業大樓一樓「彰化銀行」的黃色招牌。
       算一算時間,也到了該繳學貸利息的時候了。
       學貸啊……我想起林教授的胖臉,唸到被指導教授被逐出師門,這博士班還要繼續唸下去嗎?
       我長嘆一聲,抬頭望去。
       商業大樓高聳入雲,頂端幾乎融入台北漆黑的夜空,不見月亮,連一顆星子都沒有,看得時間一久,視線的錯覺讓整棟大樓看起來好像漸漸在傾斜,隨時都會倒塌下來,將我掩埋。
       「終究還是得繼續漫延下去啊。」我疲倦地對自己說:「這無止境的痛苦。」
       身後突然傳來兩聲機車的喇叭聲,轉頭一看,原來我擋到了剛剛在電梯裡,那位穿白襯衫的OL的機車出路。她噘著嘴唇,在按喇叭的同時,也發出了覺得不耐煩的「嘖嘖」聲。
       只能讓路了,我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急忙閃到一旁。OL滿意地一催油門,揚長而去。或許等一下,她會得意地向她的男友或姊妹淘說,她在公司的停車場走道外,成功命令一個在電梯裡偷看她胸部的噁心廢物宅男讓路滾開,為拒絕性騷擾的女權奮鬥之路,再樹立了一個值得紀念的里程碑。
 
       到士林時,本來我想先吃晚餐,畢竟飯後還得吃感冒藥,但一瞟手錶,已經晚上八點了。
       「還是先過去美崙街吧。」我想,畢竟是要談關於顧米晴招魂的事,也別讓她的雙親等太久。於是掏出抄著地址的紙條,用手機的GOOGLE地圖開始尋找。
       但到達該地點時,我卻呆住了。
       只見這間透天厝的一樓燈火通明,一排黃色的燈籠亮的橙金。大門上一塊匾額,金黃色地題著五個大字:
       「士林白波壇」。
       我呆望著這間隱身在美崙街巷裡的私人壇,半晌才回過神來,急忙從手機皮套裡掏出黎開山的名片,將上面的地址與紙條上的地址核對。
       一模一樣。
       這時,一名黃衣人從屋內轉出,對我微微一笑,擺出「請進」的手勢。
       「馮博士,歡迎,歡迎。」
       是黎開山。
 
       隨著黎開山走進時,我不由自主地環顧「白波壇」內部。
       整體而言,「白波壇」的規模相當小,甚至有點簡陋,再加上美崙街這一整排的透天厝都是長方型結構,是以雖然從「白波壇」的大門往壇內望去時,會有氣派的感覺,但實際上它並不顯眼,要是平時我騎車經過美崙街,根本不會去注意到這間透天厝是私人神壇。
       神壇上,供奉著一尊不知名的神像,神像頭帶黃巾,並穿著金光閃閃的金黃色長袍。
       但這時我的腦子卻是一片糊塗,不停地反覆在想:「怎麼會是黎開山?」
       我以為,是勇君聯繫了顧米晴的雙親,所以顧米晴的爸爸找我,會是再由「風爺」來把顧米晴的靈魂收走。
       這個念頭,使我見到坐在壇內一張大茶几旁的顧米晴雙親時,忍不住脫口問:「顧爸爸,是張勇豪請你聯繫我嗎?」
       顧爸爸卻一臉疑問地說:「張勇豪是誰?」
       我愕然地看著他。
       沒想到,顧爸爸又道:「你怎麼這麼慢才來?我們等很久了。」
       他竟然責怪我來得太慢了,我眉頭一皺,微感不快。
       黎開山伸手拉了一張椅子給我,「馮博士,請坐吧,別站著。」
       我坐下,黎開山幫我倒了一杯茶,笑道:「馮博士,說出來你也別介意,是我請顧先生打去報社找你。至於原因,嗯,我想你也明白。」
       我這時才想起,除了勇君,黎開山是顧米晴上吊那天,另一位提醒我「去拜拜」的人,於是會意地點點頭。
       顧爸爸莽撞地插嘴道:「少年仔,這位法師說我們家阿晴在你那裡。」
       我頗感不耐,這人實在沒什麼禮貌,但念在他剛經歷喪女之痛,也不好跟他計較。
       「是。」我一面說,一面伸手端茶來喝。肚子開始感到饑餓了,也顧不得空腹喝茶會傷胃,只想馬上先找點熱的東西吞下肚去。
       黎開山挑了一下那一對分岔的眉毛。
       但顧爸爸的下一句話,卻差點讓我噴茶。
       「你跟我們家阿晴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她要糾纏你?」他帶著嚴厲的口吻對我說。
       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一語不發地望著顧爸爸。顧媽媽在一旁面露憂色地望著她的丈夫。
       察覺我的不悅,黎開山連忙打圓場,「顧先生,你別誤會,我們馮記者可是個博士,怎麼可能跟令嬡的不幸有關係呢?」
       顧爸爸怒道:「我們家阿晴死的時候,不只穿著紅衣上吊,還在整間主臥室的牆上寫滿一堆充滿恨意的話,肯定是要變成厲鬼找人報復;附近鄰居也說,阿晴是被愛情騙子給騙財騙色。現在她纏著你,任誰都會懷疑吧?」
       原來,顧爸爸竟然懷疑,我就是那位愛情騙子。
       我正色道:「顧先生,你女兒發生這種事,我也感到很難過,但說實話,你女兒生前,與我根本不相識,甚至連見都沒見過,有些話請你不要無憑無據的亂猜測。」
       顧爸爸冷「哼」一聲,道:「今天招魂失敗的那位師公也說了,會產生這種情形,只有兩種狀況,第一,是阿晴的靈魂被有心人士控制了;第二,是阿晴心中還有另一股執念,所以她放不下,因此過不來。我當時還在想說他是不是胡說八道,為他招魂失敗找藉口,但這位法師後來打電話給我,跟我說我們家阿晴的靈魂正纏著你,我想,說不定就是阿晴還沒報仇,所以今天招魂時,她不肯過來。」
       我一聽,登時著惱,正要發作,黎開山卻說話了:「唉呀,顧先生,那位師公的話不可盡信啦,今天我們馮博士也有到場啊,如果那位師公道行真的這麼高,怎麼沒有當場看出令嬡纏著我們馮博士?」
       我暗忖,原來黎開當時山有看到我。不待顧爸爸再開口,立刻拋出我心裡的疑問。
       「對了,壇主,為什麼今天你也會去招魂現場?」
       黎開山本來帶著笑容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他嘆了口氣,道:「其實顧小姐生前,曾經來找過我。」
       我矍然一驚,「什麼?」
       顧氏夫妻齊呼:「你剛剛怎麼沒說這件事?」
       黎開山嘆道:「那也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顧小姐滿臉愁容的跑來找我,說想請我幫她斬斷桃花。」
       顧爸爸立刻插嘴道:「她有沒有說是哪個王八蛋?」
       顧媽媽忍不住說:「阿財啊,你讓人家好好說,行不行?」
       顧爸爸轉頭對她啐道:「你安靜啦,男人在談事情,女人插什麼嘴?」顧媽媽只好又閉上嘴巴。
       真是沙豬主義。我厭惡地看著顧爸爸,有這種老子,難怪顧米晴在台北唸完大學後,就再也沒有回彰化老家,寧可一個人留在台北工作。他們父女之間一定溝通不良。
       黎開山一笑,表示他並不介意,只聽他又道:「大概是因為第一次見面,令嬡其實在談話上有所保留,並沒有說出她的孽緣對象是誰。」
       我問:「那她都說了什麼?」
       黎開山道:「當時我以為顧小姐是想斬斷孽緣,結果我猜錯了,原來是因為她的孽緣對象劈腿了,腳踏兩條船,顧小姐想請我斬斷另外一條船與她的孽緣對象之間的鎖鏈。」
       「就不要讓林爸知道他是誰,否則林爸一定給他好看!」顧爸爸氣憤地說,但他的目光卻意有所指地停在我的身上。我不由得心頭火起,怒目相視。
       顧媽媽見我倆針鋒相對,急忙繼續問黎開山:「法師啊,結果嘞?」
       黎開山道:「說實在的,做我這一行啊,也不是隨便就幫人家斬桃花,桃花也有好與壞啊,不能因為男女朋友一時吵架,或有衝突,或有一方暫時性外遇,就斷定對方是爛桃花,有的時候,只是對方上輩子另外有欠感情債,去還完,就會回來了。所以顧小姐第一次跑來找我時,我並沒有幫她斬桃花,只是跟她喝杯茶聊聊天,想說深入了解一下,看能不能開導她。」
       說到這裡,他黯然道:「結果再次見到顧小姐,是士林偵查隊叫我去幫她……」
       他沒有說下去,但眾人已知其意。黎開山再次見到顧米晴時,是幫她解開上吊的繩索。
       黎開山又道:「所以,今天我會過去,本來是士林偵查隊的老皮叫我去幫顧小姐招魂,結果沒想到那間房子的房東,另外請了師公來招魂,我也不好在那種場合去爭生意,所以就讓他去做了。」
       「可是你好像認識那位師公。」我突襲地問:「當時我看到你和對視了一陣子。」
       顧氏夫妻顯然那時沒注意到這件事,聽我這麼一說,夫妻倆一起往黎開山望去,眼神裡都帶著求證的意味。
       黎開山尷尬地一笑,淡淡地說:「馮博士不愧是記者,好眼力。實不相瞞,那個人是我的師兄。」
       此話一出,我和顧氏夫妻一起失聲驚呼。
       我驚呼的是:「你和『風爺』是師兄弟?」
       但顧爸爸驚呼的卻是:「原來你後來主動聯絡我們,是想搶你師兄的生意!」
       黎開山點點頭,眉毛似乎在不好意思地抖動著,「說來也不怕你們見笑,其實我和我師兄也已經二十年沒見面了,今天會遇到他,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為什麼?」顧爸爸問。
       「因為我跟他不合。」黎開山道:「他是一個很壞的道士,修為還不到家,卻就出去執業。先師在世時,就曾好幾次嚴厲地告誡過他,我也很討厭他這樣子,私底下也苦勸過他,但他不聽勸告,所以後來先師一氣之下,就把他逐出師門了。我們師兄弟也因此斷了聯繫,我曾聽同業的說過,他幾年前有一陣子常常跑去東南亞,不知道在幹麼,但我也沒有求證。不過今天看起來,他的功力顯然還是……嗯,有待加強。」
       顧爸爸急躁地說:「法師啊,那你那時為什麼不馬上阻止他?說不定我們當場把招魂儀式改給你做,事情就能圓滿了。」
       「這就是我後來才聯絡兩位的原因。說來慚愧,我確實懷有私心。」黎開山赧然道:「唉,我和我師兄已經二十年沒見面了,中間也沒有聯絡,我當時看到他穿得氣派輝煌,就想說在這二十年裡,他的功力會不會已經大增了呢?如果已經足夠執業的話,我沒什麼立場去搶他的場啊。三位都是有社會經歷的成年人,一定曉得我的意思。」
       顧氏夫妻默然。這種事確實是行有行規,不管彼此之間合不合,不會有人在招魂的場合去搶生意。
       黎開山又嘆道:「不過,顯然我師兄的修為還是不夠,我在旁邊見狀,回來後左思右想,覺得心裡頭很過意不去,再怎麼說,這也等於是我這一派沒將喪家請託的工作處理好,所以我才會向士林偵查隊的皮隊長要電話,主動聯絡兩位,想看看後續有什麼地方,我能幫上忙——當然你也能說,我是在搶我師兄的生意啦——可是我的初衷,只是希望能這件事圓滿落幕。畢竟,我和顧小姐,也算有一面之緣。」
       顧爸爸冷「哼」一聲,道:「別說這麼好聽,我看你啊,根本只是怕你師兄把你們門派的名聲給打壞,所以才打給我,想來善後擦屁股。」
       黎開山尷尬地一笑,卻沒有否認。
       顧爸爸又道:「算了,我才不管你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我現在只想問,你打算怎麼處理我們家阿晴的事?」
       黎開山則向我望來。
       我說:「好啊,看壇主要怎麼收,悉聽尊便。」
       顧爸爸卻厲聲道:「等等,我還沒搞清楚,為什麼我們家阿晴會纏上你?」
       我再也忍不住,對顧爸爸怒道:「顧先生,你不用話裡有話,我現在就告訴你原因。」當下,我就把勇君判斷顧米晴纏上我的原因說將出來,同時並把在「食食客客」店門口遇到紅衣與白衣兩位女子在聊天,然後夢到其中的紅衣女子,然後掉轉機車撞死虎斑貓,以及撞死虎斑貓之後夢境裡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還有我背後脊椎莫名出現四道血痕,與顧米晴在我的租屋處裡顯靈等事情,一股腦地全盤托出。但一樣,我沒有提起程毓梅的存在。
       一聽到顧米晴的靈魂頻頻哀求「放過我」,顧媽媽身軀一震,似要暈去,所幸仍自行強忍支援住。而起身察看我後頸那四條血痕的顧爸爸,則立刻說:「好,法師,我們現在就去這位少年仔的家,把阿晴接回來。」
       我急忙道:「不行。」
       顧爸爸瞪著我道:「為什麼不行?你剛剛不是說『悉聽尊便』嗎?」
       「現在不行。」我說,心裡暗忖,要是黎開山現在過去,看到還有程毓梅的存在,肯定也會一併把她收去。雖然這樣做好像沒有什麼不對,但我隱隱約約地覺得,突襲式地讓法師把程毓梅收走,不是很恰當,再怎麼說,我覺得也應該先與程毓梅溝通好,再讓法師把她收走,這是一種尊重。
       「為什麼現在不行?」顧爸爸雙目圓睜,兇巴巴地說:「少年仔,你是不是還有什麼隱情沒講,所以怕我們這樣臨時過去?我警告你,別給我耍花樣。」
       我當場大怒,火冒三丈地站起來,與顧爸爸面對面互瞪。顧媽媽趕緊拉扯丈夫的手,要他坐下,「好了啦,阿財,你現在是在幹麼?」
       顧爸爸大叫道:「什麼我在幹麼?這位少年仔剛剛說我們阿晴纏住他不放,結果現在我要去把她接回來,他又說不行,反反覆覆,林爸懷疑他沒說實話,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嗎?不然為什麼他剛才說阿晴哀求『放過她』時,他的背就會痛?還是說他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瞎掰出來的?」
       這人實在太過蠻橫不講理,我勃然變色,正要反唇相譏,一旁的黎開山卻開口了:「顧先生,馮博士沒有說謊。」  
       我和顧氏夫妻一起望向黎開山。他淡定地看著我說:「只不過,有件事可能連馮博士你自己都沒搞清楚,其實纏著你的靈魂,不只顧米晴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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