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毓梅?」
       黎開山和喬伊同時說了一遍這個名字。
       「她是誰啊?女的嗎?」喬伊用很輕浮地口吻道。
       但黎開山末端分岔的眉毛卻緊皺著,似是正在搜索著記憶。
       場面變得很尷尬,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過了一陣子,黎開山伸手拿起茶壺,替我倒茶。
       「馮博士,你怎麼會提起這個名字?」他不疾不徐地說。
       這句話等於是說,黎開山承認他還記得「程毓梅」這個人。
       這下反倒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我原本以為,黎開山會假裝思索半晌後,再否認他與程毓梅有任何關聯,沒想到他竟然很乾脆地就承認了。
       「所以你還記得她?」我揚眉。
       黎開山拿著茶壺的手頓了一下,壺嘴的茶水濺出杯外,但他並未抬頭,繼續倒茶,直到斟滿。
       「請。」他放下茶壺,對茶几上那滿滿一杯茶一比。
       「喝不下了。」我依舊冷淡地搖頭。
       黎開山的臉色有點僵住,喬伊立刻怒道:「幹,你這是甚麼態度?」
       黎開山馬上對喬伊使眼色,要阻止他繼續發作,但喬伊已惱怒地大聲道:「師尊,這小子實在太沒有禮貌了,我——」
       「閉嘴!」黎開山沉聲喝叱。喬伊彷彿瞬間遭到定格,原本衝到嘴邊的話語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使得那張忿忿的表情扭曲的非常古怪。
       又過了一段眾皆無語的沉默時光。
       約一刻鐘左右後,黎開山自顧自地端起茶杯。
       「程毓梅啊……這個女孩,我當然還記得她。只不過是去年年初的事,我怎麼可能會忘掉呢?」
       他並沒有看著我,他是在看著茶杯裡自己的倒影,醜陋的臉龐神情肅穆,卻又帶著一絲哀傷。
       「她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
   
       「甚麼?」
       我眉頭一皺,以為自己聽錯了,「壇主,你剛剛說甚麼?」
       黎開山把茶一飲而盡,杯子放回茶几上,然後平靜看著我,說:「我說,程毓梅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
       我愣住了。
       這不是我預期會發生的場景。
       原本我預料的情況是,黎開山會一再否認他和程毓梅有任何關係,然後我準備拿出手機,點出關於程毓梅命案的新聞裡,關於她找「士林黎姓法師」做法的文字敘述,來逼問黎開山,打臉他。
       可是卻沒有想到,黎開山不僅很快地就承認他還記得程毓梅,甚至,還說出了「她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這樣一句話,原本覺得他虛偽的怒火,瞬間無處可宣洩,胸腔裡一整個氣悶。
       「壇主,為什麼這麼說呢?」於是我問。
       黎開山望著我,末端分岔的眉毛底下,兩顆黑眼珠晶亮晶亮,似在考慮用甚麼措辭來啟齒,但他沉吟一陣子後,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對我進行反問。
       「馮博士,你和程毓梅是熟人嗎?」
       我登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話。該把我在租屋處裡和程毓梅鬼魂相遇一事,直接告訴黎開山嗎?
       不妥。
       「風爺」認為,程毓梅的靈魂,是被她的前男友,也就是殺害她的廣姓徵信業者,以泰國降頭術強行切割靈魂,一分為三,所以我和他所見到的程毓梅,只是三魂之中的「天魂」。而根據新聞報導,仲介這位廣姓徵信業者給程毓梅認識的,就是黎開山。甚至在程毓梅南下嘉義找另外一位法師時,黎開山還涉嫌向廣姓徵信業者通風報信,讓他有機會搶先找另一位伊姓友人前去攔截,最終導致程毓梅遇害。
       黎開山和廣姓徵信業者之間,一定存在極為密切的關係,甚至很有可能,是這兩個人聯合起來謀害程毓梅。
       猶豫片刻後,我決定隱瞞「我在租屋處裡和程毓梅鬼魂相遇」這件事。
       「不是。」我說:「我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你怎麼會提起她呢?」黎開山又問。
       確實,一般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去提起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一陣沉默後,我緩緩拿出手機,點出去年年初,那則關於程毓梅命案的新聞報導。
       「我是在閱覽舊新聞時,無意間看到的。」我指著新聞報導裡,那段「而在去年,程女疑因男友劈腿提分手,於是找上台北士林的黎姓法師,企圖靠作法來挽回感情,黎姓法師要程女脫光衣物,讓他在全身畫滿符咒」的文字,給黎開山看。
       黎開山嘆了一口氣,「難怪,你會流露出如此重的敵意。」
       一旁的喬伊也探頭擠過來,不顧我厭惡的神色,他想看。
       「這不是『小梅』嗎?」他看著新聞報導底下那張程毓梅的照片,驚叫。
       我大吃一驚,看著喬伊,問道:「你認識程毓梅?」
       喬伊的表情,卻瞬間垮了下來。
       「認識,我們熟得很呢!不過我一直都只知道她的綽號,原來『小梅』的本名叫程毓梅啊!」
       「你跟程毓梅很熟?」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喬伊,但這位壯得像個摔角手的四十多歲中年人點點頭後,臉色卻是一片黯然,聲音變得很低。
       「要是那時候,我去嘉義高鐵站載她時,有察覺到事有蹊蹺就好了……」
       我矍然一驚,當場跳了起來,一把揪住喬伊大叫:「你就是這則新聞報導裡所說的那個『伊姓友人』?」
       喬伊點點頭。
       他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難過,似是憶起一樁他不願再想起的痛苦回憶。
       我的腦海登時一陣混亂,這是怎麼回事?
       我緩緩放開喬伊的衣領,望向黎開山,他也正望著我,紫黑色的臉皮上,神色相當複雜,有哀傷,也有憐憫,甚至還帶著悔恨。似乎一提起「程毓梅」,這位「白波壇」壇主就感到相當痛苦。
       「她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我想起剛才,他如是說。
       「我想知道真相!」我猝然道。
       「真相?」黎開山皺眉。
       「對,真相!這整起命案背後的真相!」我急急地說。
       「新聞報導寫得很清楚了,不是嗎?」黎開山露出「不願多談」的表情,靜靜地說:「這只是一起愛情騙子謀財害命的兇殺案。」
       事情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好熟悉的話語模式。
       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只是一起愛情騙子謀財害命的兇殺案。事情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就像那時候,我對顧米情的死因提出疑義時,皮隊長在電話裡,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這只是一件自殺案。」然後掛電話。
       一切都再簡單不過,斬釘截鐵。大家都設好停損點,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死掉的人就已經死了,只要到此為止,活著的人就能沒有麻煩地繼續活下去。
       所以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黎開山對於他「人生裡最大的失誤」,導致一個年輕女孩的死亡,屍體被赤裸地丟棄在荒郊野外,靈魂被切割成三塊,輕描淡寫,避而不談,一切只是一起愛情騙子謀財害命的兇殺案,沒有深入追究的必要。
       因為他們根本禁不起任何深入追究。
       原本因驚愕而已壓下的怒火,倏地衝上了腦門,憤怒如暴雷般地掃過我的胸膛。
       「一點都不清楚!」我指著黎開山,厲聲大吼:「這則新聞報導很多地方根本就寫得不清不楚!壇主你和這個姓廣的人渣,是什麼關係?你和程毓梅,又是什麼關係?你為什麼介紹這個姓廣的人渣給程毓梅?你為什麼要通風報信,害她去死?這個叫包真晨的傢伙通通都沒寫出背後的原因!這根本就是一篇失敗的新聞報導!」
       「甚麼叫『只是一起愛情騙子謀財害命的兇殺案』?這是一條命哪!一條年輕卻可憐的生命哪!你他媽的怎麼能夠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程毓梅不是找你斬桃花嗎?這麼可憐的女孩求助於你,可是你裝神弄鬼了老半天,根本就沒斬成功,根本就沒有斬斷她的爛桃花!你的那個甚麼『桃玄之陣』根本就是狗屁!全部都是狗屁!你這個神棍!」
       連日來的滿腔怨氣和疑問,此時此刻,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我對著黎開山抓狂似的咆哮,狂吼,把一切怒火向他燒去。
       黎開山愕然地看著我,任由我忽然情緒失控地對著他戟指叫罵,一句話都沒說。
       直到我因換氣不及而停下怒罵,雙肩與胸部急速起伏著時,他才緩緩開口。
       「對不起,我剛剛不該這麼講的……」他低聲道。
       「那才不是重點!」我雙目圓睜,火冒三丈的放聲厲喝:「重點是,這個姓廣的人渣免死哪——免死哪!這還有天理嗎?一個只是單純想追求幸福的女孩子,為什麼要遭受到這種待遇?她向你求助,你卻——你卻害得她人財兩失,還被殺害棄屍,還被——還被——」
       「欸,好了啦……」喬伊起身,試圖要勸我坐下。
       我立刻把喬伊的手甩開,指著他,厲吼:「走開!你也是幫兇,你們都是幫兇!你們都是害死程毓梅的幫兇!你們都是那個姓廣的人渣的共犯!」
       喬伊試圖要把我拉回座位上的手立刻縮了回去,表情彷彿像挨了我一鞭子。
       眼前的世界像是結凍了,氣氛如冰。整個「白波壇」裡,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黎開山和喬伊張著嘴望著我,似乎都呆住了。
       可是,我感覺得到,自己體內的血,正熱的熾燙。
   
       良久,黎開山再度拿起茶壺,開始幫自己倒茶,直到倒滿。
       然後他也幫我倒茶,也幫喬伊倒茶。
       午後的日光,照進壇內,灑在茶几上,將從壺嘴流出的茶水,化成金絲,在杯子裡撞擊出「稀哩稀哩」的注滿聲音,反襯出整個「白波壇」的寂靜無聲。
       黎開山自顧自地呷了一口茶。
       陽光裡,他紫黑色的臉龐看不出任何表情,兩顆晶亮的黑眼珠,定定地望著正一臉憤怒的我。
       半晌,黎開山輕輕地放下茶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他要開口了。
       屏息以待,要是黎開山敢和那個姓廣的人渣一樣,宣稱自己和程毓梅僅「純屬客戶委託關係」,想要撇清責任,我就要繼續窮追猛打,步步緊逼,因為剛才他自己已親口承認了,「程毓梅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
       沒有想到,黎開山卻問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問題。
       「馮博士,你認識包真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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