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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愕然地看著黎開山,不解他為何突然問這個問題。程毓梅命案的真相,和這位叫包真晨的記者,有什麼關係?
       「我不認識。」我說。
       「原來如此,你也不認識啊……」黎開山悵然地說:「這則新聞報導露出後,我一直在找他呢……」
       「找他?」我眼睛一瞇,點開手機裡的新聞,看了一下,這則關於程毓梅命案的新聞,是發在《神州電子報》上。那換言之,包真晨當時是《神州時報》的記者。
       「直接打去《神州時報》問就好了啊。」我啐道。
       但黎開山卻搖了搖頭。
       「我問過了,《神州時報》並沒有這位記者。」他沉聲道。
       「什麼?」我不相信的低頭滑動手機螢幕,包真晨所寫的這一則關於程毓梅命案的新聞,確實是發在《神州電子報》的網站上,於是我示意地對黎開山搖了搖手機。
       黎開山卻兩手一攤。
       「我確實去問過了。」他說:「我不只直接打去《神州時報》報社詢問,還向警界或媒體界的友人打探過,但都沒有人認識這一位叫包真晨的記者,甚至士林偵查隊的老皮還跟我說,他聽都沒聽過包真晨這個名字,彷彿這個叫包真晨的人從來不存在似的。」
       「這怎麼可能?」我不相信地說。
       於是我把手機放到茶几上,在黎開山和喬伊的注視之下,點開《神州時報》的網站,在搜索欄輸入「包真晨」三個字——只要這個人是在《神州時報》跑過線的記者,那網站上一定會有他發過的新聞。
       沒有想到,除了這則關於程毓梅命案的新聞報導之外,《神州時報》再也沒有其他一則關於「包真晨」的搜索結果。
       我一愣,心念一轉,也許這位叫包真晨的記者,在這則新聞發生,跳槽到別家媒體了。
       於是我立刻改點GOOGLE的搜尋引擎,輸入「包真晨」三個字,進行人肉搜索。
       我心想,無論這個叫「包真晨」的記者離開《神州時報》之後,去了哪家媒體;或是進入《神州時報》之前,待過哪家媒體,GOOGLE應該都能搜尋到關於「包真晨」三個字蛛絲馬跡。
       然而,一樣只有那一則關於程毓梅命案的《神州時報》新聞報導。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條關於「包真晨」這名記者的搜索結果。
       我驚訝地看著手機,抬起頭,卻見黎開山的臉上,掛著「你現在做的這些動作,我都已經試過了」的表情。
       彷彿這位叫「包真晨」的記者,只存在於程毓梅命案發生後,新聞報導露出的那一陣子短暫時間。
       「難道是筆名嗎?」我疑惑地想。確實有些記者會使用筆名,但通常記者會這麼做的原因,就是該報導背後牽扯的層面實在太大太廣,記者為了避免惹麻煩,才會在撰稿後選擇用筆名,讓被報導的對象找不到人算帳。
       可是這種作法只是聊勝於無,蓋因被報導的對象若本身極有勢力,只要透過管道,用問的也能問出是誰寫的,小小的筆名根本保護不了想要隱匿的記者。
       職是,當記者跑出一條極具爭議性的新聞後,報社為了保護記者,或是記者本身不願意掛名,那該則新聞就會改署名「地方中心」或是「突發中心」,或是只押「綜合報導」;而老派一點的媒體,像我待的《東海岸日報》,就會使用很老派的「本報訊」,來刊登該則新聞報導。
       所以,我想了一想,覺得「包真晨」這個名字,不太可能是筆名。
       因為程毓梅的命案,站在記者的角度,是一件沒有炒作空間的的社會案件,頂多只有一、兩天的版面壽命,裡頭沒有知名人士,記者在報導這起案件時,理應不用擔心會遭被報導的對象秋後算帳,因此「包真晨」這位記者,應該沒有使用筆名的必要性。
      再者,這起新聞很明顯也不是記者跑出來的新聞,而是警方破案後,先統一發給記者公關新聞稿,然後再由記者們去各憑本事,以公關新聞稿為底本,去問出自己所需要的報導資訊。換言之,這並不是獨家新聞,而是本來就準備要曝光的新聞,記者根本就不用擔心掛上名字後會出事。
       所以,我認為撰寫這則新聞的「包真晨」,應該不是筆名。
       那為什麼除了程毓梅命案的新聞之外,「包真晨」這名記者再也沒有發過任何一條新聞稿呢?照情況來看,也不可能是以稿計費的特派記者,因為國內的社會線不可能用特派記者。
       想著想著,我心頭驀地一驚——黎開山似乎正在把話題岔開,我所質疑的真相似乎模糊了。
       心底一陣警戒,於是我立刻把焦點拉回。
       「可是這和程毓梅的命案有什麼關係?」
       不管包真晨這個記者怎麼樣,他都只是在程毓梅命案發生後進行新聞報導,可是我想知道的,是整起程毓梅命案的真相,也就是新聞發生前的事實。
       「當然有關係。」黎開山末端分岔的眉毛一揚,語鋒一轉,恨恨地說:「因為程毓梅出事之後,這個包真晨是第一位找上我的記者。警方原本給的公關新聞稿裡,並沒有提到我,可是這個包真晨不知道從哪裡得到了消息,知道程毓梅找過我,於是包真晨就跑來找我,他直接向我勒索三百萬元,如果不給,他就準備要用新聞來修理我。」
       我驚訝地看著黎開山。
       這位「白波壇」壇主,臉上盡掃和藹可親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灰暗的陰鬱。
       「我當然不願意付這三百萬元,我為什麼要付這三百萬元?程毓梅發生這種事,我比任何人都還要難過,竟然還有人想拿這件事趁機對我勒索!所以我當場大怒,對他狂罵了一堆三字經,把他轟了出去。
       「可是正因為我不願意付錢給包真晨,他立刻在《神州電子報》的即時新聞裡,寫進了『士林的黎姓法師』。整個士林的宗教圈,就只有我姓黎,所以我就曝光了。馮博士,你身為記者,應該也清楚,記者們最害怕的,就是漏新聞,有人有獨家,就代表其他人通通都漏新聞,所以包真晨在《神州電子報》的即時新聞一出,風向一帶,接下來,各家的記者聞風而來,跟著報導,我幾乎在這次的事件裡身敗名裂。」
       黎開山一邊說,一邊開始搓手,似是想起不願想起的憤怒回憶,所以靠搓手來壓抑情緒。
       「馮博士,你難道不覺得這則新聞報導很有問題嗎?」
       我低頭去看手機裡的新聞稿。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黎開山伸手,把我的手機轉向他,他指著新聞稿,大聲唸道:
       「而在去年,程女疑因男友劈腿提分手,於是找上台北士林的黎姓法師,企圖靠作法來挽回感情,黎姓法師要程女脫光衣物,讓他在全身畫滿符咒,可是多次作法後男友並未回頭,黎姓法師轉介她認識在台中開徵信社的廣嫌,希望能找出男友的新歡。
       「據瞭解,去年4月底,程女再度透過黎姓法師介紹,想到嘉義去尋找另外一位法師作法,藉此挽回和廣嫌的婚外情,但黎姓法師涉嫌向廣嫌通風報信,於是廣嫌不只在網路上佯裝成另外一位法師,還指示另一位伊姓友人佯裝成是嘉義法師派來接人的司機,前往嘉義高鐵站將程女接走,並在車上欺騙程女喝下摻有FM2的符水,隨後將昏迷的她載到台中市大坑的情人橋附近將交給廣嫌,伊嫌收受4萬元酬勞後離去。
       然後,他看著我,道:「馮博士,你覺得這兩段哪裡有問題?」
       我沒有說話,因為這兩段,就是讓我剛才對著黎開山破口大罵的原因。
       「那我就自己來解讀吧。」黎開山冷「嘿」一聲,身子坐直,朗聲道:「這兩段報導所要表達的,就是我和廣華仲合謀,謀殺了程毓梅。
       我僵住了。
       望著此刻雙眼精光大盛的黎開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看完這則新聞報導的我,就是這樣子認為。
       但我沒有想到,黎開山竟然毫不避諱,毫不掩飾地直接說破了。
       而且,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程毓梅前男友的全名。
       「廣華仲」。
       那位徵信業者。
 
       黎開山突然指著喬伊,道:「伊智坤,他因為這件案子,被判刑十個月。」
       我轉頭看著喬伊,這位長得像摔角手的壯漢表情變得有點尷尬,顯然不明白黎開山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法官……認定我去嘉義高鐵站載『小梅』這件事,是妨害自由罪。」他囁嚅道。
       「才十個月?」我冷冷地啐道:「依我來看,應該要判無期徒刑才對。你這個幫兇。」
       喬伊尷尬地張著嘴。
       「等等,那為什麼你人會在這裡?」我蹙眉道:「為什麼你還沒去坐牢?」
       「因為我和『小梅』的家屬談好和解,我賠給他們二十萬元,所以獲得緩刑四年。」喬伊道。
       「和解?」我大吃一驚,「程……程毓梅的家屬……竟然願意跟你這個幫兇和解?這怎麼可能?」
       「因為我真的是無辜的啊!」喬伊叫道:「我當時去嘉義高鐵站載『小梅』時,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這樣!」
       「你無辜個屁!」我「呸」了一聲,怒道:「你收了那個叫廣華仲的人渣四萬元,害死一條年輕女子性命,無辜個屁!在我看來你根本死有餘辜!」
       「那筆錢跟這個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那是台中有信徒託廣哥要捐給師尊的香油錢!」喬伊大叫起來:「那次我是接到廣哥的電話,說有信徒要託他,捐四萬元的香油錢給師尊,但他和『小梅』約好了要去嘉義,所以他要把錢轉託我拿回台北,交給師尊。
       「可是我到台中,在廣哥的公司裡與他碰面後,他突然又說,要捐香油錢的客戶遲到了,還沒有來,他想等那位客戶,又怕『小梅』在嘉義高鐵站等太久,會生氣,因此他叫我先去把她接回台中——『小梅』是廣哥的女朋友啊!我當然不疑有他啊!
       「廣哥還拿了一瓶紅酒給我,叫我先拿給『小梅』喝,他說每次『小梅』生氣耍任性時,只要喝喝紅酒,火氣就會壓下來了,所以我就拿給『小梅』喝啊,哪知道她酒量很差,喝完後就睡著了。」
       「什麼『她酒量很差,喝完後就睡著了。』裡面摻有FM2啊!」我聽出喬伊話裡的盲點,立刻打斷他的話,出聲指責。
       但喬伊白眼一翻,怪叫道:「我怎麼會知道裡面會有FM2?難道廣哥給了我紅酒,叫我交給他女朋友,我還要打開先喝一口,看看會不會昏昏欲睡,確認有沒有FM2嗎?而且FM2無色無味,我是要怎麼判斷?我當下當然是以為『小梅』喝完了紅酒後,因為酒量很差,所以馬上就睡著了。如果我早知道裡面摻有FM2,我怎麼可能會拿給她喝?我絕對不可能這麼做的!」
       這話倒也有理,我登時語塞。
       只聽喬伊繼續道:「我後來和廣哥約在台中大坑的情人橋附近碰面,他把信徒要託他捐給師尊的四萬元交給我,然後就到我車上,把睡著的『小梅』抱走了。我想說接下來就是他們情侶之間的事了,所以也沒多問,就拿著錢直接回台北了——我當時哪裡會想到,後來事情會變這樣?」
       我整個人懵了。
       「就……就這樣而已?」
       「整件事真的就這樣而已啊!」喬伊睜著一對無辜的圓眼,叫道:「所以警察找上我,只因為我是『小梅』死前最後與她通訊的對象,他們就認定我是命案的重要關係人。我根本當場就呆住了,彷彿有人當頭敲了我一記悶棍,『小梅』死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就告訴他們,是廣哥叫我去接人的,有什麼事,你們要問廣哥!所以那些警察才去找了廣哥。
       「可是後來,他們就認定我去嘉義高鐵站載『小梅』,並讓她喝紅酒,然後睡著,然後把她交給廣哥這整件事,是妨害自由罪,就把我移送,然後檢察官就把我起訴了,然後法官就判我要關十個月。從頭到尾,我根本覺得莫名其妙!但因為事情真的就只有這樣而已,所以『小梅』的家屬後來也願意跟我和解啊。」
       他越說,語氣越是急切,似是憶起了當時在法庭上百口莫辯的場景。
       這時,黎開山又唸了一次手機裡的新聞報導:「指示另一位伊姓友人佯裝成是嘉義法師派來接人的司機,前往嘉義高鐵站將程女接走,並在車上欺騙程女喝下摻有FM2的符水,隨後將昏迷的她載到台中市大坑的情人橋附近將交給廣嫌,伊嫌收受4萬元酬勞後離去。
       「聽清了嗎?馮博士?」他手一攤,道:「你看,原本單純的情況,到了包真晨筆下,『紅酒』變成了『符水』;廣華仲託伊智坤拿紅酒給程毓梅,變成了『在車上欺騙程女喝下摻有FM2的符水』,情況倒像是變成了一樁預謀的犯罪行為。」
       我張著嘴,望著黎開山。
       完全不一樣。他和喬伊的說詞,與包真晨的新聞報導完全不一樣。
       誰才是對的?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黎開山看著呆愣住的我,忽然再度指著喬伊,道:「馮博士,你聽得出來,我為什麼突然提起伊智坤因為這件案子,而被判刑十個月這件事嗎?」
       我搖搖頭。一旁的喬伊也搖搖頭。
       黎開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馮博士,不是我在為自己開脫,但我提起這件事,要表達的是——我,黎開山,在程毓梅的這件案子裡,不只沒被判刑,甚至,我連被起訴都沒有。
       我啞口無言,被怒火支撐起的強硬身軀,似乎在漸漸軟了下去。
       我總算明白,為什麼黎開山要問我認不認識包真晨了。
       他想找包真晨算帳。
       如果按照新聞報導來看,應該是黎開山、廣華仲這兩人合謀,騙財騙色,從一開始就打算謀殺程毓梅。而伊智坤,則是類似他們底下負責出力的小弟。
       可是,連只是去嘉義高鐵站載了程毓梅的伊智坤,都被檢警認定是妨害自由罪,進而起訴,並被法院判了十個月有期徒刑;那身為與廣華仲合謀的黎開山,在全案裡所扮演的角色,明顯更重要,若他真的涉嫌重大,不可能連起訴都沒有。
       但黎開山現在卻說,他連被起訴都沒有。
       這是查得到的事,黎開山不可能說謊。
       而且,程毓梅的家屬,竟然願意和伊智坤和解,讓他換取緩刑。證明程毓梅的家屬多少也認為,伊智坤並不是罪大惡極。
       此外,我翻閱過其他媒體的報導,都沒有新聞寫說,程毓梅的家屬,對於黎開山連起訴都沒有的這件事,有任何意見。
       難道,真的是這個叫包真晨的記者,因為勒索黎開山三百萬元不成,所以亂寫?
       這個包真晨,到底……?
       心頭一陣迷惘,我看著眼前的黎開山和喬伊,憶起方才,只要一提起程毓梅,這兩人表情明顯非常難過。尤其是喬伊,臉上悲傷的神情,完全藏不住。而且從他數次稱呼程毓梅為「小梅」,顯然是真的很熟,所以慣性地只叫綽號。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起剛才,喬伊稱呼廣華仲,是叫「廣哥」。而且從他的言語間可以聽出,他也與這個廣華仲相當熟稔。
       黎開山、廣華仲、伊智坤、程毓梅,這四個人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
       滿腹疑竇,於是我吞了一口口水,問道:「壇主,你和那個叫廣華仲的徵信業者,到底是什麼關係?」
       黎開山沉默了。
       似乎他不願意再提起這個人。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緩緩開口。
       「廣華仲……」只見黎開山咬了咬牙,道:「他是我的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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