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你的大弟子……?」
       我愕然地望著黎開山,嘴裡呢喃。
       雖然因為包真晨寫的新聞報導,以及「風爺」的推測,我知道懂得泰國降頭術的廣華仲,一定有點異術道行,但在此之前,我臆測他與黎開山之間,是異業結盟合作,怎料到,他和黎開山竟是師徒關係。
       可是黎開山的臉色甚是抑鬱,似乎這位程毓梅的前男友,是這位「白波壇」壇主最不堪回首的記憶之一。
       「不過,因為程毓梅這件事,我當時和他有鬧翻。」黎開山像是加註似的,又補充了這一句話。
       切割。
       我心裡不屑地暗啐一聲。果然,無論政壇、商界、宗教界,這世界在哪種領域都一樣,再怎麼緊密的關係,只要有一方一出事,為求自保,另一方一定會馬上架起防火牆,切割關係,以免遭受牽連。
       「所以你已經把廣華仲逐出師門了?」我轉頭望向喬伊,開始猜測這位壯的像摔角手的四十多歲男子,是不是也是黎開山的徒弟。
       不料,黎開山卻沉聲道:「不,我永遠不會把廣華仲逐出師門。」
       我的嘴巴驚訝地一張。
       看著我詫異的臉,黎開山謂然長嘆。
       「無論怎麼樣,我永遠都不會否認他是我的徒弟,儘管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他靜靜地說。
       我不解地望著黎開山。
       黎開山大概誤以為我把他的話解讀錯誤,遂又道:「馮博士,我的意思並不是在幫廣華仲開脫,相反的,我是贊成他一定要受到嚴厲的法律制裁。
       「我不會像一些已變成『法匠』的法律人,對任何案件都不再帶有一絲情感,全以『法理情』的角度,來把案件切割成一個又一個的單獨狀況,去輕化犯罪者的罪行,而不考慮犯罪本身就是犯罪;我也不會像一些活在理論世界裡的人權理論家,棄死者的公平正義不顧,只把焦點聚在替犯罪者開脫,替犯罪者想出那些他在犯罪時,根本不可能會去想的理由——我要說的是,殺人奪財就是殺人奪財,廣華仲犯下這種重罪,那他就必須面對法律的處罰與道德的指責。法律怎麼判是一回事,但我贊成他接受處罰,又是另一回事。」
       他把手一比,堅定地繼續說道:「可是,就像清華大學的劉炯朗校長之於『王水案』的洪曉慧,以及『北捷隨機殺人案』後,東海大學校方對於鄭捷的態度一樣。我永遠都不會將廣華仲逐出師門,永遠都不會否認他是我的大弟子。因為宗教,也是一種教育,是我這個做師父的沒有把廣華仲教好,我沒有渡化他。那他的作為,我派就必須概括承受,面對,然後引以為誡。耶穌基督講神愛世人,佛家講修善果消業障,全都是在錯誤的人與歷史裡,以贖罪的方式,去重新去尋找生命裡新的可能。你是個博士,一定聽得懂我再說什麼。」
       我啞口無言。
       黎開山這一席話,我著實感到相當意外。
       他提了兩件刑案,兩間大學,以及兩個令人敬佩不已的教育態度。
       一九九八年三月七日,清華大學發生震驚社會的「王水溶屍殺人命案」後,才剛接任一個月的校長劉炯朗,到新竹看守所,探視殺害同窗好友許嘉真的兇手洪曉慧時,說出了一句令當時社會極度不能接受的話。
       「妳是清大的學生!無論如何,妳都是清大的學生!」劉炯朗如是說。
       四年後,這位校長在卸任之際,還低調地南下高雄女監,探望洪曉慧。
       而十六年後,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東海大學環工系二年級學生鄭捷,在台北捷運的龍山寺站和江子翠站之間的列車上,無差別地隨機瘋狂殺人。
       在一片撻伐聲浪中,東海大學校方立刻發表了公開信,直言「鄭捷是我們的家人」。
       「因為我們可以有不一樣的承擔。」東海校方如是說。
       而此時此刻,「士林白波壇」裡的黎開山,把他的宗教,提升到與大學人格教育相等的地位。
       所以我已經不知道該說些甚麼才好。
       我一直以為,黎開山會先對程毓梅命案整件事裝死,完全撇清責任,再把它切割成與他無關的廣華仲單獨個人行為。卻沒有想到,黎開山竟表示,「程毓梅是我人生裡最大的失誤」,直接承認了程毓梅的死與他有關,而且還表明他永遠不會否認廣華仲是他的大弟子,也永遠不會將廣華仲逐出師門。甚至還說出「他的作為,我派就必須概括承受,面對,然後引以為誡」,這種完全與「切割」背道而馳的論點。
       所以我已經不知道該向他興師問罪甚麼才好。
       一陣默然。我擺出強硬姿態站著的身軀,終於軟下,並緩緩坐下。眼神和黎開山交會著,但彼此甚麼話也沒說。整個「白波壇」裡,只剩下喬伊像是因為聽不懂黎開山所言,而狐疑地在我兩人之間徘徊的眼神。
 
       過了好長一陣子,氣氛安靜。
       「那……那程毓梅呢?」半晌後,我訥訥地又問:「壇主,你為什麼說,程毓梅是你人生裡最大的失誤?」
       黎開山沒有說話,他只再度對著茶几上那滿滿一杯茶一比。
       「請。」他又說了一次。
       已經擺不出拒絕的姿態了,我只好端起茶杯,少量地喝了一口。
       茶水甘甜,緩緩流入喉裡,亢奮的情緒漸漸安定了下來。
       而黎開山也再度拿起茶杯,這次他仰頭一飲而盡。
       「馮博士,請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件事?」
       放下茶杯時,黎開山的眼裡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雖然你說你和程毓梅並不認識,但從你剛才這麼生氣的態度來看,實在不太像是僅僅出自於看到舊新聞報導的義憤。」
       他把右手放到膝蓋上,「說實話,我並不相信一個人看到一則『過時』的新聞,還能因為裡面的受害者的悲慘遭遇,而如此義憤填膺,甚至跑來向該則事件的相關人士求證,彷彿是要替受害者討回公道似的;畢竟大部分的人,聽到素不相識的人遭遇不測時,頂多發出同情地嗟嘆而已——除非,你和受害者認識!」
       最後一句話聲音陡然轉沉,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突然朝我一比,末端分岔的眉毛底下,眼神極度犀利,彷彿要將我的內心世界全部看穿。
       一旁的喬伊亦叫道:「對啊,你一直叫我們說真相真相,可是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件事,你都沒說,這樣不公平啦!我們又沒義務一定得告訴你這些事!」
       「呃……」
       我登時猶豫起來,考慮著該不該向黎開山和喬伊全盤托出,程毓梅的鬼魂曾出現在我的租屋處。
       「風爺」那張淨白的國字臉,卻驀地浮現在我眼前,雙眸晶亮如星。
       「你回去告訴黎開山,雖然我和他二十年沒有見面,但那天的交集,我就知道這二十年來,他一點長進都沒有,甚至墮落到不可自拔!你叫他搞清楚一件事,他終究只是個人,永遠不會變成神!
       一想起「風爺」昨晚所說的話,心頭倏地一凜。思緒數轉,我決定,還是隱瞞住吧。在我知曉一切真相之前,我想還是先不要對黎開山據實以告。
       畢竟現在黎開山所說的一切,仍有可能只是片面之詞。
       「呃……我……曾和程毓梅有過一面之緣。」於是我最後選擇這麼說。
       「一面之緣嗎……?」黎開山把對我比著的手收回去,開始摸著下巴,顯然在思索著。
       「啊,馮博士,我冒昧地請問一下,你是哪間大學的博士生?」他唐突地問:「我記得之前在『食食客客』裡問過你,不過抱歉,我忘記了。」
       「F大。」我回答,但不懂黎開山為何突然問這個。
       不料,黎開山竟露出像是搞懂什麼事似的點了點頭,「難怪……程毓梅也是你們F大的學生,你與她會有一面之緣,確實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什麼?程毓梅和我唸同一間學校?」我心裡當場大吃一驚,這件事未免也太過巧合了吧!雖然我從新聞報導裡知道,程毓梅是「X大進修部英文系」的學生,卻從未想過,這個「X大」,就是我正在就讀的「F大」!
       見我臉色怪異,黎開山眼神銳利地一閃。
       「難道你和程毓梅的一面之緣,不是在F大裡相見嗎?」他立刻問。
       「是在學校裡見過沒錯。」我趕緊撒謊:「只是因為她是進修部英文系的學生,我是中文系博班,彼此間並沒有任何交集,我是在幫教授去監考時見過她。」
       其實按照新聞報導,程毓梅出事時,正在唸F大進修部英文系二年級,她在前年四月底出事,可是我是去年九月才進入F大唸博班一年級,在此之前的大學與碩士班,我都不是在F大唸的;換言之,我和程毓梅根本不會有任何見面的可能。
       但黎開山和喬伊並不知道我大學與碩士班是不是在F大唸的,我決定乾脆撒謊,假裝我是血統純正的F大生,這樣才能營造出「我和程毓梅在F大裡有過一面之緣」的假象。
       於是我趕緊又補了一句:「正因為我在監考時,見過這個女孩子,覺得她非常漂亮,所以對她有點印象,才會在翻閱舊新聞時,看到遇害者是她後,感到非常震驚。」
       「可是我記得程毓梅死後,F大有替她辦公開的追思會啊,難道你不知道嗎?」黎開山又質疑道。
       「我們的系所不一樣。」為了圓謊,我繼續解釋道:「再加上我是博士班,有事才會去學校,當時又忙於工作,所以不太會去留意學校的活動……」
       黎開山又點了點頭,似是接受了我這樣的說詞。
       他的臉色漸漸轉為柔和,「所以即使只有一面之緣,整件事也與你無關,你還是想因為程毓梅的死,而替她找出真相嗎?」
       言語間竟有著讚許之意。
       我的臉皮不禁微紅,想起那天在士林偵查隊裡,與勇君談論顧米晴命案一事時,那張肉餅臉義正詞嚴的表情。
       「不,還是要查出真相。」勇君斷然道:「既然我曾經對死者許了承諾,要替她找出真相,還她公道,說到,就要做到。」
       優秀的記者在追查一件案子背後的真相時,就是該擁有這種態度吧。
       是否在追查程毓梅這起陳年舊案時,我也擁有和勇君追查顧米晴命案時一樣的態度了呢?一股虛榮心油然而生。
       「大概出於職業本能吧。」我說。
       「職業本能嗎?哈哈。」黎開山一笑,他站起身,進去裡面的房間,出來時,手上拿著紙與筆。
       黎開山坐下後,緩緩地寫下幾個人名,然後遞給我看。
       「黎開山、廣華仲、程毓梅、陳冠廷」。
       「陳冠廷?」又多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可是是一個菜市場名字,全台灣叫「陳冠廷」的人,可能多的跟玉山一樣高。
       「陳冠廷,就是程毓梅的前前男友。」黎開山道:「和她一樣,都是你們F大英文系的學生。」
       「這個陳冠廷,就是那個程毓梅懷疑劈腿的前前男友?」我驚道。
       黎開山點點頭,道:「我就原原本本地說吧。我和程毓梅的結緣,是在前年年初,一位女弟子帶著程毓梅來找我,希望我幫幫她,原來是程毓梅懷疑她當時的男朋友,也就是陳冠廷,劈腿,可是她一直不知道陳冠廷劈的對象是誰,所以希望我擺『桃玄之陣』,幫她斬斷陳冠廷的爛桃花。
       「我問清楚情況後,收了錢財,就擺了『桃玄之陣』,幫她處理了這件事。可是沒有想到,『桃玄之陣』竟然失效,程毓梅的朋友告訴她,她看到陳冠廷在你們學校的棒球場,與一個女孩子在接吻。
       「程毓梅當然氣瘋了,她向陳冠廷求證,但想也知道,陳冠廷一定是否認,兩人大吵一架後,程毓梅火冒三丈地跑來找我興師問罪,大罵我是『神棍』,要我把錢吐還給她。我聽到後也大吃一驚,『桃玄之陣』竟然失效,這怎麼可能?以前從沒發生過這件事——不是我自誇,但我能很自信地說,以我的道行,會在擺陣斬桃花這種小法術發生失誤,是不可能的事。
       「於是我再幫程毓梅擺了第二次『桃玄之陣』,這次沒有收費。可是結局卻是,『桃玄之陣』依舊無效,程毓梅的朋友告訴她,她看到陳冠廷帶著一個女孩子去逛饒河夜市。」
       我心裡發出不屑地冷笑,但表面上仍裝作不動聲色,以免打斷他。
       只見黎開山神色黯然,道:「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這兩次『桃玄之陣』會失效,難道真的是我的道行不夠深嗎?直到後來,也就是程毓梅和廣華仲交往之後,有一次,我看見了她手機裡陳冠廷的照片,我這才想起來,這個叫陳冠廷的傢伙,也曾經來找過我,要我幫他擺『桃玄之陣』,斬去程毓梅的爛桃花。」
       「你說什麼!」我矍然一驚,大叫起來:「這個陳冠廷曾經來找你,要斬去程毓梅的爛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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