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聽不懂黎開山在說什麼。
       可是這位望著那尊神像的「白波壇」壇主,表情卻相當肅穆,不像是在開玩笑。
       而那座神像,眼睛也沉沉地看著黎開山。神像前的香爐內,三柱香已全部燒盡,一縷餘煙都不剩。
       一時之間,我竟產生了一個錯覺,我覺得這尊神像,長得非常像黎開山。
       黎開山伸手輕撫著神桌,動作緩慢,似在摸挲著平滑的桌面。
       「嘿!嘿嘿!」他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啊!同門弟兄三人,竟是最小的先去了。」
       笑聲苦澀,如難吃的枳。
       「壇主,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只能這麼說。
       黎開山長嘆一聲,手一擺,道:
       「我把事情完完整整地說一遍吧。」
       他沒有坐下,就這樣定定地站在神桌前,開口。
       「程毓梅第一次來找我時,是在前年年初,大約是元旦連假剛過沒多久,當時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很文靜,身材嬌小,怯生生的女孩子,話不是很多,但滿臉愁容。
       「後來,在她和陳冠廷的感情進入糾葛狀態,以及我兩次擺『桃玄之陣』失敗後,她決定改請徵信社,以人力搜索的方式,找出陳冠廷劈腿的對象,於是我才介紹了廣華仲給她。
       「可是等我再次見到程毓梅時,就是廣華仲帶著她來找我。那次他們跟我說,就是來處理程毓梅和陳冠廷感情的事,兩人的口徑一致。雖然他們甚麼都沒講,但從兩人一些親暱的動作,以及離開時,程毓梅很自然地從包包裡,掏出廣華仲的汽車鑰匙,這些細節,便讓我已知兩人的關係已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冠廷和程毓梅的事就到此為止了,她開始和廣華仲交往,廣華仲高調地帶著她出席各種場合,開始讓程毓梅融入他的社交圈。我雖然不高興,但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男女之間的感情事,往往又比家務事來的更難論對錯,再加上當時廣華仲正在和他的太太談離婚,且程毓梅的臉色及舉止,都一點異狀也沒有,我還能說甚麼呢?
       「可是直到兩人交往三個月左右,也就是前年四月初的時候,有一天,程毓梅突然私底下跑來找我,問我會不會算命,我也坦白地跟她說,當初追隨先師習法時,我並沒有選擇鑽研算命,同門三人裡,就只有三師弟楊猛振,將全身心力都投注到算命這一塊領域裡。
       「於是程毓梅便表示,她想找楊猛振算命,想請我幫她牽線。我便問她,好端端地幹麼突然要算命?程毓梅才黯然地跟我說,廣華仲突然跟她提分手,然後就失聯了兩個禮拜,完全不接她的手機。一次又一次的情傷,讓她心力交瘁,所以她想去算命,算算看,是否她這輩子註定是顆孤星。
       「我愕了一下,便追問,是兩人吵架了?還是又是因為她哥的關係?但程毓梅全都否認,然而,這次她卻不肯說原因了,甚至還哭了起來,而且越哭越傷心。見她情緒如此低落,我只好不問了。打給楊猛振的手機,去預約程毓梅去算命的事宜。因為我那三師弟的算命館生意不錯,所以都是採取『預約制』。」
       黎開山的表情漸漸轉沉,似乎在回憶著當日的場景。
       「我在電話裡,跟楊猛振說明了程毓梅在感情上所遇到的狀況,我那三師弟在手機裡倒也爽快,當場就安排了四月底。那個時候,楊猛振的聲音還相當宏亮,聽起來沒有什麼毛病。
       「預約完後,程毓梅就離開了。我還記得,她是哭著離開的,原本我勸她要不要就先在壇裡坐著休息,等情緒平復了再走,可是她不肯,說她還要趕去上晚上夜間部的課,就這樣抽抽噎噎地離開了。她一走,我馬上打電話給廣華仲,把他斥責了一頓。」
       我挑眉,「你斥責了廣華仲?」
       「當然!」黎開山語氣轉慍,道:「馮博士,那一天,我送著程毓梅到壇外,看著她嬌小的背影一邊啜泣,一邊雙手抱著包包,一個人低頭往士林捷運站的方向走去,那畫面真的讓人感到揪心,我當場一股無名火就起來了,馬上打給廣華仲,大罵他在搞甚麼東西,亂七八糟的,混蛋!」
       「然後呢?廣哥在電話那一頭怎麼說?」喬伊急急地問,這位彪形大漢似乎跟我一樣急著想知道真相。
       沒想到,黎開山輕撫著神桌的手突然緊緊地握拳,紫黑色的臉龐表情變得很古怪,「然後……我就後悔打這通電話了。」
       我和喬伊皆感愕然。
       黎開山伸出手,指著我的手機,氣餒地說:「馮博士,這就是包真晨在新聞裡所寫的,『我在介紹嘉義另一個法師給程毓梅後,接著對廣華仲通風報信』的真相啊。」
       「怎麼說?」我蹙眉,問。
       黎開山難過地說:「我當時非常生氣,直接把廣華仲罵了個狗血淋頭,我跟他說,師父不是喜歡介入他的私事,我也曉得感情的事無法勉強,也沒有誰對誰錯,可是做人不能這個樣子,再怎麼樣也要好聚好散,不然當初就不要跟人家牽。他吃了一驚,似乎沒料到程毓梅會跑來找我,於是他一面向我道歉,表示不好意思麻煩到我了;一面一直在電話裡跟我解釋一些有的沒的,同時也拐彎抹角地問我,程毓梅到底來找我幹麼?
       「我當場就聽出來,廣華仲的話裡,有著『程毓梅是不是來找你告狀』的試探意味,一整個就大怒,直接在電話裡對著廣華仲破口大罵:『人家是來問我能不能幫她介紹算命啦!我介紹你在嘉義的三師叔去幫她算啦!算看看是不是最好不要再繼續跟你這個混蛋有關聯,人生才會好過一點啦!』然後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和喬伊「啊」同時了一聲。
       難怪,剛才黎開山會說:「我不是故意要通風報信的。
       他確實是在介紹程毓梅給楊猛振後,打了電話,把「程毓梅想去嘉義找另一位法師」這個訊息告訴了廣華仲,可是,他是在一時氣憤之下,以「嗆聲」的方式說溜了嘴。
       黎開山長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沒想到事情後來會變成這樣。」懊惱的表情,全寫在那張紫黑色的醜臉上。
       原來,這就是黎開山對廣華仲的「通風報信」。
       一切都是無意的,但卻導致了罪惡。
       有點無言。
       「那……佯裝呢?」我又問:「包真晨在新聞裡說,廣華仲在網路上佯裝成你的師弟,又是怎麼一回事?」
       黎開山卻搖了搖頭。
       「關於這件事,老實說,我是不知情的,因為在那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程毓梅,我一直以為她就這樣去了嘉義,找楊猛振算命。我也是直到命案曝光後,看到包真晨所寫的新聞,才曉得廣華仲在知道程毓梅要去嘉義找我三師弟算命後,接著在私下做了這個攔截的動作。」
       他走回茶几,重新坐了下來。
       「我看到新聞報導後,原本也百思不得其解,廣華仲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直到我再度打電話給楊猛振時,才搞清楚了一切。」黎開山喝了一口茶,道:「程毓梅出事之後,我再度打了通電話給楊猛振。說到底,這是商業道義的問題,我介紹客人找他算命,結果客人沒去,放了他鴿子,這等於是浪費到他的時間——搞不好當時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推掉了別攤生意,把時間空下來,做我這一攤——雖然楊猛振並沒有因此打電話來向我埋怨,但我一想到這個狀況,就覺得是該跟他說明一下這個情形。雖是因程毓梅出了事,但也許楊猛振沒有看到新聞,不曉得這件事。
       「所以我只是想跟他說聲抱歉,並把程毓梅出事的事情告訴他,讓他曉得我這位二師兄,不是沒經過篩選,就亂介紹客人給他,於是我才又撥了這通電話。
       「沒有想到,接起電話的,卻是皮子雄。」
       「皮子雄?」我愣了一下,「士林分局偵查隊的皮隊長?」
       黎開山點點頭道:「沒錯,正是老皮,他當時是士林分局的偵查佐。」
       「楊猛振的手機怎麼會在他手上?」
       「因為當時偵辦程毓梅命案的警察單位,就是士林分局的偵查隊。」黎開山道:「我就是那個時候,才與皮子雄結緣。他在電話裡問清楚我的身分後,跟我說,這隻手機的主人,並不是楊猛振,他們調查過,這支手機門號很早就攜碼轉移到一個叫楊天星的男子名下。」
       「楊天星?」我疑惑地歪頭,怎麼又多了一個新名字?
       「他是我三師弟的兒子。」黎開山道:「父親的手機門號攜碼轉移給兒子,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故當時我也不疑有他,便追問『那為什麼手機會在你手上呢?』皮子雄卻跟我說:『因為現在持有並使用這支電話的人,並不是楊天星。』」
       「那不然是誰?」我追問。
       黎開山默然地看著我。壇裡的光線,將黎開山的臉龐照得越來越陰沉。
       半晌,他吐出了一個名字。
       「廣華仲。」
       「你說什麼?」我大吃一驚,失聲叫道:「你說真正在使用楊猛振的手機的人,是廣華仲?」
       黎開山點點頭。而我看到一旁的喬伊,微微露出不安的表情。
       「騙人……」我用極低的音量吐出這兩個字。
       「我沒有騙人。」黎開山道:「我當時的反應,就跟你們兩人的反應一模一樣,但老皮接下來的另一句話,更是讓我驚訝到完全說不出話來。」
       「老皮說了什麼?」
       「他說,根據他們的調查,楊猛振已經死很久了,他們問過嘉義縣的戶政事務所,楊天星早在大前年,就幫他的父親辦理了死亡除戶,換句話說,楊猛振早在大前年的時候,就已經往生了。」
       「大前年就死了?」我喃喃道。
       黎開山道:「我當時也覺得匪夷所思,我告訴老皮,我明明在前年四月初的時候,還跟楊猛振通過電話啊!如果楊猛振大前年就已經去世了,那麼,那個人又是誰?於是我便要老皮說明白些,老皮遂約我到士林分局的偵查隊一趟,他說當面跟我講,會比較詳細些。」
       「原來,這一切是廣華仲和楊天星在偷天換日。」
       「偷天換日?」
       「對,偷天換日。」黎開山悵然道:「老皮告訴我,根據他們的調查,廣華仲在很久以前,就經過楊天星的介紹,成為了楊猛振的助理,我是不曉得他倆是怎麼搭上線的,但警方調查後獲得的資訊確實是如此。
       「而在大前年,楊猛振因病去世後,楊天星並未對外面公開楊猛振的死訊,只是低調地在殯儀館辦完後事,隨後他與廣華仲合夥,並將父親楊猛振的手機攜碼轉移到自己的名下,繼續打著楊猛振的名義,以『預約制』經營著算命館——因為楊天星的聲音跟楊猛振很相近,很多人打電話過去時,都會誤以為他就是楊猛振本人,而預約去算命館算命。」
       黎開山突然拿起筆,拿起剛才寫著四人名字的紙,又寫了幾個字。
       「你用手機搜索看看。」他把紙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多了五個字:「太平命相館」。
       「太平命相館?」
       我的眼睛不自覺地瞇了起來。
       「那為何你體內會有本門的『太平真氣』呢?」風茂陵的話,如警語般的倏地竄上我的腦海。
       「太平真氣」——?
       太平?好眼熟……
       思緒躍動間,我點開手機,把「太平命相館」打進GOOGLE搜索。
       搜尋結果的第一條項目,正是「太平命相館」的網站,我點進去一看,網站建置非常陽春,就是一個普通的算命館的網頁。
       「這個嗎?」我把手機朝黎開山一晃。
       黎開山點點頭,道:「這網站也是那時候,我去士林偵查隊時,老皮用電腦點給我看的。」
       「有哪裡不對嗎?」我問。
       黎開山道:「你看一下網站裡的連結。」
       我低頭一看,網頁裡有一個連結,是連往「太平命相館」的臉書粉絲專頁。
       只聽黎開山又道:「老皮說,廣華仲跟警方供稱,這個粉絲團,是他在當楊猛振的助理時,為了進行網路行銷,而用他的臉書帳號進而架設的,他就是粉絲團的管理人。」
       我點進去,裡面的留言,盡是找楊猛振算過命後,來感謝的溢美之辭:
       「感謝猛振仙的指點,運有比較順了!」
       「猛振仙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不再執著那一段的感情了。」
       「感謝猛振仙替我擺命盤,晚輩決定這段孽緣就讓他結束,展望未來新的戀情。」
       而每一條留言下面,都有「太平命相館」的粉絲團管理員留言回覆,不過大多都是「後學也很高興為您服務,如有命理上的疑難雜症,歡迎再來『太平命相館』,後學將繼續給您命理上的專業服務」的官方感謝應對。
       「所以這個粉絲團怎麼了嗎?」我不解地問。
       黎開山道:「你看看留言的時間。」
       我手指滑動,往上拉到最新的一篇留言。
       「前年八月……?」我繼續往下拉,其他的留言,依序是八月、八月、八月、八月、八月、七月、七月、七月……
       「你看,直到前年八月,『太平命相館』都還有繼續營運的情形。」黎開山靜靜地說:「老皮表示,廣華仲供稱,楊天星為了維持算命館的生意,在顧客上門時,會偽裝成他父親的樣子,來替顧客算命——蓋因是預約制,故他能預先算準時間去扮老裝,他們是父子,長相本來就有點像——再加上家學父傳,他也懂得一些算命的學問與訣竅,所以生意並沒有掉,他就靠此繼續經營算命館;而如果遇到了求助問題與徵信社業務有關的顧客,他就會把顧客轉介紹給廣華仲,兩人維持著互利共生的商業夥伴狀態。
       「所以,老皮認為,我在前年四月初打這支電話去預約時,接電話的人不是楊猛振,而是楊天星。我等於是在跟一個實際上已經死掉的人講電話。
       「等等。」我奇道:「壇主,別的客人也就算了,為什麼楊天星接到你的電話,卻還要繼續佯裝成是楊猛振呢?你可是他的師伯啊。」
       「我的推測。」黎開山道:「對,這只是我的推測,因為楊猛振死的時候,楊天星並沒有通知我——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通知風茂陵,但我的確連訃聞都沒接到——所以當我打電話過去時,他可能怕說出實情,會被我責怪,所以先在電話裡繼續偽裝成他的父親,想看看我打過去是為了什麼事。而當他知道是和廣華仲有關的感情糾葛後,一定是為了準備通知廣華仲,所以故意繼續不動聲色,直到通話結束。所以我推測,除了我有打電話去罵了廣華仲一頓之外,那次接到我預約電話的楊天星,事後一定也有通知廣華仲,讓他明確得知程毓梅找過我,並準備要到嘉義算命。
       「而那時候在士林偵查隊的辦公室裡,老皮直接用電腦點了『太平命相館』臉書粉絲團的訊息給我看。當時廣華仲已坦承犯行,也向警方供出了臉書的帳號與密碼。
       「而在『太平命相館』臉書粉絲團裡,的確有著官方帳號與程毓梅臉書私下互留的訊息,裡頭就是『太平命相館』粉絲團的管理員,以楊猛振的本人的名義,自行先聯繫了程毓梅,讓程毓梅相信與她聯繫的人,就是楊猛振本人。訊息的最末端,則是程毓梅告知『太平命相館』粉絲團的管理員,她搭高鐵到嘉義的時間。
       「老皮說,警方認為,廣華仲就是搶先利用了這個『太平命相館』臉書粉絲團的訊息留言功能,在網路上佯裝成是楊猛振,透過訊息留言的方式主動聯繫程毓梅,以確定程毓梅當天何時會抵達嘉義的高鐵站。他再另外欺騙喬伊,要他去嘉義把程毓梅給接走。」
       黎開山再度朝我的手機一指,道:「唉,馮博士,這就是包真晨在新聞裡所寫的,以及警方所認為的,『廣嫌不只在網路上佯裝成另外一位法師,還指示另一位伊姓友人佯裝成是嘉義法師派來接人的司機,前往嘉義高鐵站將程女接走』的真相啊。」
       似乎是說完了,黎開山神情沒落地舉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但看得出來,一回憶起這件往事,讓這位法師相當難受。
       但我還沒問完,因為我覺得很奇怪。
       「那為什麼……警方沒有約談楊天星呢?」我提出質疑:「如果有,一定會有媒體提起過這個人,甚至去嘉義採訪他。可是,完全沒有一家新聞報導,提起過這個人啊。」按照黎開山的說法,楊天星在這起命案中,佔有一定程度的重要性,可是我在網路點閱過許多關於程毓梅兇殺案的新聞,確實沒有一家媒體提起過這個「楊天星」名字。
       「因為他失蹤了。」黎開山放下茶杯,道:「程毓梅的案子曝光後,楊天星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突然消失了,再也沒有任何人見過他,連他的手機,都變成是廣華仲在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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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虛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