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人一看到我,臉色全陰沉了下去。
       其中,皮子雄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完全沒料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士林偵查隊的成員們,心頭登時有點慌,臉皮一整個熱的發燙。猶記得下午時,洪主任還在電話裡大聲對我說道:
       「不用跟我道謝了。
       「你出名了你!這篇特稿會讓你好一陣子走路有風,信不信你現在去士林偵查隊,老皮那些傢伙保證對你刮目相看啊!
       刮目相看?被那篇特稿修理過後,眼前士林偵查隊的三位,擺明已對我極度厭惡啊。
       這三個人的目光接著移到我身後的許薏芊身上。
       「喲,我們文林所的『高鐵妹』。」王旭長促狹道。
       許薏芊的小嘴立刻抿了一下,顯然很不喜歡王旭長的揶揄,但她還是勉為其難地對這三個人禮貌性的點了點頭。
       而跟在許薏芊身後,黎開山走了進來。
       「咦?『梨子』!」皮子雄卻立刻失聲驚呼,站了起來。
       「壇主。」「壇主。」東尼和王旭長亦齊聲道,並也紛紛跟著起身。
       「啊,老皮。」黎開山對三人揮手打招呼,「旭長,東尼。」
       「哎唷,大家都有認識啊。」蔡力祥訝異地說。
       「有啦,力哥,有認識啦!」東尼說道。
       「熟的咧!」王旭長亦道。
       蔡力祥「哈哈」一笑,道:「水喔,這樣我就免介紹了。」
       這時,許薏芊包包裡的手機突然響了,於是她又折到門外,去接電話。
       「嗯,政東啊,你下班囉?對啊,我還在加班,臨時有案件要處理……你先去接小賓好了……齁,不用啦,你不用過來,你和小賓就在『烏拉拉動物醫院』那邊等我,好不好?我這邊結束就過去找你——」
       而在許薏芊講電話的同時,皮子雄卻從訝異轉變成疑惑,「梨子,你怎麼會跟他們一起過來?不是說只是高鐵妹因為力哥店裡的案件,要上來調監視器?」
       「沒有啦。」黎開山道:「陪我們馮博士來一趟而已,他就是那起案件的當事人。」
       「噢,原來是我們《東海岸日報》的馮大記者被人揍啦?」東尼在一旁酸酸的說:「也是啦,看他的臉就知道了。兩個臉頰腫得像麵龜一樣。」
       王旭長跟著「嘿嘿嘿」笑了起來,一種毫無任何好意的笑容。
       我的臉熱都快冒煙了,只能訥訥地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而且我明明人就在眼前,東尼卻故意用「他」,而不是「你」,彷彿我根本不在場的樣子,擺明把我當成了空氣。
       「那是他遇到瘋子。」蔡力祥打圓場地說:「我中午也在店裡啊,馮記者原本好好的在吃飯,結果那個瘋子一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直接衝過去動手打人。」
       「這樣喔。」王旭長語帶奚落地說:「啊不就好在我是正常人,不是瘋子。」
       蔡老闆眉頭微皺,不解王旭長的話中有話。他顯然不知道,東尼的酸言和王旭長的發噱,是意有所指,他們在記恨那篇攻擊士林偵查隊「在治安維護方面,有將大案化小之嫌」的特稿。
       可是我胃裡卻彷彿被人塞進了一塊鉛塊,不停地往下沉。我聽懂了王旭長的這句話,他的意思是在說,要不是他是正常人,他現在搞不好也會像顧雄財一樣,衝過來揍我。
       完全被討厭了啊……
       有點怯場,好想轉身就走……
       想起下午在電話裡,洪主任一副他幫我打開知名度,所以我該對他感恩戴德的口氣,心裡不禁黯然,什麼刮目相看!現在來看,我根本已經被士林偵查隊全體列入不歡迎的黑名單。
       上線才不到一個月多,就因為一篇不是我寫的特稿,把士林的刑警們給得罪光了……
       洪子蜀坐在辦公室裡,可以毫無顧忌地下筆重砲修理警察,然後掛上我的名字,完全不用負擔任何責任;而我卻必須在事後,繼續在第一線直接面對這些警察,然後自己一個人去承受著誤解的目光,敵視的態度,以及臭掉的名聲。
       真是不公平。厭惡的情緒油然而生。
       趕快把監視器畫面調一調,然後趕快走吧!
       離開這裡,反正皮子雄他們不想看到我,而我短期內,也不想再遇到他們。
       只是,看來以後,士林偵查隊百分之百不會再給我什麼新聞資訊了——甚至短時間內,我看我最好別再踏入士林偵查隊半步。

       然而在此時,一隻強而有力的手,卻按到了我的肩膀上。
       黎開山對我笑了一笑,然後走到我的前面,擋住了士林偵查隊三人不友善的視線。
       「別這樣啦。」他對皮子雄等三人溫和的說:「各位,誤會啦,誤會。」
       「嗯?」似是意外黎開山的突然之舉,皮子雄等三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疑聲。
       而我卻頓時明白,黎開山是要在此刻出面當調人,幫我向皮隊長等人調解,不禁心頭一喜,宛若一個溺水的人,在即將滅頂之際,抓到了一片浮木。
       「我知道是因為那篇特稿的關係,讓你們對我們馮博士有些誤會。」果然,黎開山對皮子雄等三人道:「不過各位,我必須說一句公道話,那篇特稿並不是馮博士寫的,那是他老闆寫的,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掛名而已。」
       此話一出,士林偵查隊三人一起朝我看來,目光裡都有著求證的味道,皮子雄更是「喔?」了一聲。
       「真的是這樣!」我急急的說:「我昨天是奉命寫了一篇特稿,可是我原本的稿件裡,根本不是這樣的內容,是洪主任後來把我的特稿大改特改,再登出去的,然後還掛上我的名字,我從頭到尾根本不知情。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件事,整篇稿子都被改的面目全非了。」
       士林偵查隊的三個人互看了幾眼。
       「所以那篇特稿不是二馬你寫的?」彷彿像是為了再做確定,皮子雄又問了一次。
       「真的不是。」我趕緊搖搖頭。
       「我保證絕對不是馮博士寫的。」黎開山又道:「各位,他下午來壇裡找我時,就在抱怨這件事,那篇特稿不只害他被你們偵查隊誤會,還害他今天中午,在樓下被那個顧小姐的爸爸揍了一拳。」
       「咦?」原本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只聽我們講話的蔡老闆,突然插口對我疑道:「馮記者,所以你和今天中午那個瘋子是認識的啊?原來是你們有仇喔?」
       「是誤會。」我忙對蔡力祥道:「那個也是誤會,真的是他誤會我了。」
       「等一下。」皮子雄手一伸,打斷了我和蔡力祥的對話,道:「所以文林所的高鐵妹等一下要調監視器的案件,就是你因為那篇特稿,被那個顧雄財揍了一拳?」
       「對,因為他也以為那篇特稿是我寫的,所以今天中午在樓下店裡一遇到我,就過來找我算帳。」我急切地說:「而我之所以現在會要來調監視器,就是因為洪主任得知我被顧雄財打了一拳後,他馬上逼我來要監視器畫面,他強迫要我去文林所做筆錄,告顧雄財。」
       說到後面,語氣已不自覺的變得無奈。事已至此,我索性全部攤開來講,既然黎開山不是說說,而是真的願意幫我和士林偵查隊調解,我當然不願意再因為洪子蜀改過的那篇特稿,繼續被人誤會,寧可趁這個時機點開誠布公,把一切說清楚,講明白。
       士林偵查隊的三個人又互看了幾眼,彼此的眼神在交流著意見。
       「好,我信了。」
       半晌,皮子雄第一個開口:「既然是梨子做保證。二馬,我相信那篇特稿不是你寫的。」
       「那我也信你這一次。」王旭長亦道。
       東尼沒有說話,不過也聳了聳肩,顯然在表達「那就算了吧」的意思。
       我大喜過望,沒想到這些警察竟然這麼乾脆!一種沉冤得雪的感覺驀地上湧,整個人鬆了一口氣。
       「好啦,好啦。」蔡老闆忽然大聲道:「有誤會講開就好了啦,沒事了,沒事了。」顯然,他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已嗅到了我們雙方原本存有芥蒂的味道。既然現在有告一段落的跡象,他看來是要強行介入喊暫停,以免我們真的起了糾紛。
       氣氛緩和了下來,在士林偵查隊三人又坐回麻將桌旁時,我對黎開山感激的說:「壇主,謝謝你。」這位「白波壇」的壇主,真的說到做到,主動幫我和士林偵查隊調解了這件因特稿而引起的誤會。
       黎開山微微一笑,似乎這種事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罷了。
       但他隨即又對皮子雄道:「對了,老皮,我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個忙。」
       「怎麼了?」
       「借一步說話。」黎開山朝旁邊一比,皮子雄會意起身,兩人走了過去,開始低聲交談。
       大概是想請皮子雄處理關於喬伊的事吧。我猜。
       果然,在許薏芊講完電話,走進來之後,蔡力祥先領著她和我往客廳後面的房間走去時,我聽到皮子雄吐了一句話:「欸,旭長,你打給文林所的所長,我來跟他講一下——」
    
       監視器的主機,就放在客廳後面的房間裡面。
       這棟公寓的二樓,其實佈置的很簡單,看來不是用來居住的,大概只是這位「食食客客」老闆上來休息,或與朋友打打麻將的地方,簡而言之,這裡大概是他的招待所。而一想到外面有三位士林偵查隊的警察,我想我的推測並沒有錯。
       「從下午一點五十分左右往回看吧。」我對蔡力祥說。雖然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但我記得,我和鄭英書到「食食客客」用餐時,是下午一點二十五分,那按時間點往後推敲,大概從一點五十分左右往回看,應該就能看到畫面。
       而在蔡力祥開始設定監視器的回放時間時,許薏芊故作隨意地問:「力哥,等一下,我們想順便看一下別的時段的監視器畫面,可以嗎?」
       「OK啊。」蔡力祥想都沒想就允諾了。
       「那等一下有辦法直接截取監視器的影片嗎?」許薏芊從包包裡掏出一個隨身碟,問。
       「沒辦法喔,許sir。」蔡力祥為難地說:「這個我得請廠商來抓影片,我只會調監視器的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影片直接截取,然後存到隨身碟。」
       許薏芊一聽,便轉頭對我道:「馮記者,那不然我們就先看監視器畫面,確定需要的時段後,明天再來拿影片檔案,行嗎?」
       她的口氣有點急,這讓我感到很不好意思,看來已經嚴重拖到了她原本預定的下班後行程——剛才的那通電話,大概是來催她的。聽起來像是她和一個叫「政東」的人,要約在一家「烏拉拉動物醫院」見面。
       於是我掏出手機,「我直接用手機錄監視器畫面好了。」許薏芊點點頭,把隨身碟收回包包裡。
       隨後,我用手機試錄了一下,畫質還滿好的,這支手機真不錯。
       而在此時,黎開山和皮子雄等四人也走進了房間。王旭長手上提著一袋便當,以及一袋紅茶,看來剛才樓下已送餐點上來了。王旭長把這兩袋食物隨意地往房間裡的另一張桌子上放,而東尼很自動的伸手拿了一個雞排飯,拉張椅子坐下,打開開始吃。


       時間:三月八日,下午一點四十七分。
  
       監視器畫面裡,播放著顧雄財夫妻走進店後,先是看著牆上的價目表,準備點餐,接著顧雄財轉過頭,與對著眼前的素飯發愣的我目光對上,他隨即指著我破口大罵,然後衝將過來,一拳就打在我的臉上。我當場摔下椅子,桌椅全翻了,素飯散落一地。
       「哇,還打得真大力呢。」王旭長「嘖嘖嘖」了三聲後,說。
       蔡力祥把畫面停格在這裡。
       「你們要的就是這一段影片吧?」他問。
       許薏芊望向我,而已將這段影片錄進手機的我,一邊按下儲存,一邊點點頭。其實是一段沒什麼疑義的畫面,顧雄財打了我,就這樣而已。
       「那你們還要看哪個時段的影片?」蔡力祥問。
       「嗯……前天中午。」我想了一下,那天,我原本和林教授在下午兩點約了要meeting,可是卻忘了,直到梵妮打電話通知我,我才想起這件事。當時我在慌亂之際,有朝手錶一望,業已是下午兩點十五分。
       於是我說:「力哥,我想看一下前天中午,大概是從一點半開始,到兩點二十分左右,你店門口的監視器畫面。」
       說完,我與身邊的黎開山雙目短暫地交會,他亦已極小的動作微微頷首。這也是我和黎開山一同前來的最初目的——調閱監視器,看前天中午,在「食食客客」店門口,那位白衣女子與紅衣女子聊天,而那隻左前腳已瘸的虎斑貓貓靈坐在我黑色GTR機車上的畫面。
       「店門口?」然而此話一出,不只蔡力祥,連許薏芊都奇怪地看著我,「你看店門口的監視器畫面要幹麼?」她只道我要馬上轉去看「顧米晴自殺前一個小時,還到『食食客客』用餐」的畫面。
       但我不願意解釋。此刻,當然要先趁機繼續調監視器畫面再說。
       蔡力祥依言回放。


       時間:三月六日,下午兩點二十分。

       房間裡,所有人鴉雀無聲。
       監視器畫面顯示,我在下午一點三十四分左右抵達「食食客客」,把黑色GTR機車停在店門口後,就走進去消費。而黎開山在下午一點四十二分也走進了店裡。
       然而在接下來,從一點五十二分開始,持續播放著一個很詭異的畫面。
       那位身穿白色短袖T恤與長牛仔褲,留著一頭俏麗的金色自然捲短髮的白衣女子,在一點四十八分抵達了「食食客客」,她進店,應是在櫃台點了餐,然後又走出了店外,等叫號。
       接著,她走到我的黑色GTR機車旁,開始一個人自言自語,彷彿正在與什麼人交談,時而搖頭嘆氣,時而侃侃而談,偶爾又恍然大悟地朝店裡張望。
       可是畫面裡,沒有那位紅衣女子,也沒有那隻左前腳已瘸的虎斑貓貓靈。
       除了我的黑色GTR機車之外,什麼也沒有。
       而在兩點十一分左右,黎開山走出店門,白衣女子與空氣聊天的狀態忽然停了下來,她望著漸漸走出鏡頭外的黎開山,開始面露輕笑,並繼續對著空氣聊天。
       「這女的在幹麼啊?」皮子雄忍不住脫口道。
       兩點十七分,結完賬的我,匆匆步出「食食客客」的店門,對著白衣女子示意我要牽車,她朝著空氣看了一眼後,一聲不響地離開我的機車,走到旁邊。
       隨後,我對著空無一物的機車座墊,做出揮手驅趕的動作,而白衣女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
       接著,她對著空氣,朝著把機車牽到馬路上的我的背影,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然後,「食食客客」的自動店門又再度自動打開,在我回頭一望時,白衣女子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號碼牌,走進店裡去領她的便當。而我騎車離開之後,沒多久,她提著一袋便當,走出店外,逕自離去。
       畫面定格在這裡。

       所有人面面相覷。
       「這個女人是腦袋有問題嗎?」皮子雄說出了眾人的疑惑。
       而蔡力祥則是不解地對我問道:「馮記者,你看這段畫面是要幹麼?」
       我沒有說話,對手機的影片檔按下儲存後,朝黎開山望去,那紫黑色的臉龐是陰沉著的。
       雖然他先前曾經說過,那位有著黑長直秀髮的紅衣女子「是活人」,而今天傍晚在我的租屋處遇到她時,他仍表示「沒有在她身上感受到陰魂的死亡氣息」,但現在監視器的畫面會說話,事實證明,那位紅衣女子,和那條左前腳已瘸的虎班貓一樣,都是鬼魂。
       這位「白波壇」的壇主,的確是判斷出錯了。
       但在此時,我聽到許薏芊用很輕很輕,細若蚊鳴的音量,不解地自我呢喃了一句:
       「『烏拉拉動物醫院』的張醫生?」

        

arrow
arrow

    劉虛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