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女相對無言一段時間後,我低聲對風茂陵問道:「風爺,我想問你兩個問題。」
       「說。」
       「所以只要顧米晴因『黨錮之術』而存在於我的手機裡,你是不是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我問。
       「你是想問那晚在顧米晴租屋處裡,明明她的靈魂就存在於你的手機裡,何以我卻感受不到嗎?」風茂陵嘴角一揚,微露嘉許的表情,道:「馮記者,你的問題意識真的不錯呢!我也就老實告訴你,對,就像現在這樣,顧米晴的靈魂一因為『黨錮之術』而被封進另一個異度空間裡,我就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了。」
       果真如此!我暗忖。
       我會問這個問題,其實是因為我還想求證另一個狀況,那就是黎開山也無法直接只看著這支手機,就能察覺到裡面藏有顧米晴的靈魂。
       難怪昨天我明明有拿手機給黎開山看,他卻也沒看出個端倪。
       「馮記者,那你的另一個問題是什麼?」風茂陵問道。
       「我想問的是,為何黎開山一直都看不到九尾化貓呢?」
       「好問題。」風茂陵表情立時一變,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黎開山那傢伙道行雖然不怎麼樣,但應該還不至於爛到看不見靈體。可是你又說,黎開山一直強調,他沒有在紅衣女子的身上『感受到陰魂的死亡氣息』,我也不覺得他這句話是推托之詞,嗯……對了,馮記者,我可以看一下那些在『食食客客』翻拍的監視器畫面嗎?」
       「好。」我同意道。先前在備份錄音檔時,我也有將從「食食客客」裡所錄到的那幾段監視器畫面,一併備份到電腦與隨身碟裡。
       我點開檔案,風茂陵走到我的身邊,而程文二人見狀,也默默地湊過來看。
       我首先播放了顧米晴自殺前一個小時,到「食食客客」裡與鄒政東碰面的監視器畫面。
       程毓梅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就是之前,廣華仲介紹來買下你這兩層房子的房仲業者,對不對?」我向她問道。
       程毓梅點點頭,「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是一夥的啊……」
       而文一菊的表情則是暗沉著的。
       「文小姐,怎麼了?」我問。因為我覺得她有話想說,但忍住了。
       文一菊卻沒有回我話。
       於是待影片播到鄒政東伸手去握著顧米晴的手時,我試探性地對文一菊說道:「對了,文小姐,你記得剛才在錄音檔裡聽到的嗎?鄒政東會來找你的。」
       「謝謝你的提醒。」文一菊道:「不過我根本就不知道程小姐有養貓這件事,當然不可能會去處理。鄒政東要來找我問關於貓的下落,也只是白跑一趟而已。」
       程毓梅則躊躇地說:「我當時下去嘉義前,是先把『小巴』和『丹丹』寄放在士林的一間寵物店,叫『毳孩子樂園』。可是我後來就……我根本就不知道牠們怎麼樣了……」
       見她一臉難過,我心想,八成是那間叫「毳孩子樂園」的寵物店,見程毓梅太久沒來取貓,認定她是棄養,故轉而幫那兩隻貓找新家,或是送去收容所,然後才被顧米晴給收養;不然就是那兩隻貓自己從寵物店裡逃走了,然後再被顧米晴給撿回去收養。
       於是我安慰她道:「別想太多了,牠們後來就是被顧米晴收養了,而且牠們都已經成精怪鬼魂了,你不用太擔心牠們。」
       結果程毓梅卻瞪了我一眼,我頓感尷尬,大概是後半段的話踩到了她的地雷,因為士林偵查隊是認為,顧米晴殺掉了這兩隻貓,並用牠們的血在主臥室的牆上寫字。
       我只好訕訕地閉上嘴,等這一段監視器影片播完後,去點第二段監視器影片,也就是我被顧雄財在店裡一拳打翻在地上的影片。
       「你怎麼老是被人打?」程毓梅納悶地問我。
       「我怎麼會知道。」我無奈地說。同時憶起昨晚,我因為跟蹤,還又挨了許薏芊一記耳光。尋思至此,我稍微看了一下手機,卻發現許薏芊依舊沒有讀我傳的訊息。
       而在接下來,我繼續去點那段「食食客客」門外只站著那位白衣女子,也就是「烏拉拉動物醫院」的張獸醫與空氣聊天的影片。
       播放時,風茂陵指著張獸醫,說道:「馮記者,所以按照你的說法,這位張醫生,此刻正在與九尾化貓變成的紅衣女子聊天?」
       「是的。」我也伸手在電腦螢幕上指劃,「那時候,虎斑貓是在我的機車座墊上,而九尾化貓變成的紅衣女子就站在這裡。」
       影片播到兩點十一分左右,黎開山走出店門,白衣女子與空氣聊天的狀態忽然停了下來,她望著漸漸走出鏡頭外的黎開山,開始面露輕笑,並繼續對著空氣聊天。
       我瞥見風茂陵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
       於是我問:「風爺,你認識這位張醫生?」
       風茂陵卻道:「不,我不認識她。」
       影片繼續播放,數分鐘後,我結賬離店。示意要牽車後,我對著空無一物的機車座墊,做出揮手驅趕的動作,而看著我的白衣女子,面露不悅。接著,她對著空氣,朝著把機車牽到馬路上的我的背影,比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後,「食食客客」的自動店門又再度自動打開,我回頭一望,白衣女子看了看號碼牌,進去拿便當。
       風茂陵的目光,定定地望著電腦螢幕。一旁的文一菊,亦是蹙眉,輕咬著下唇,視線停滯在影片上,也在思考。
       而程毓梅則用不是很確定的口吻,對我說道:「所以,現在畫面的這個意思,是指這位女獸醫……正在對著『小巴』與『丹丹』,朝你比『請』的手勢?」
       「看起來確實像是這個樣子。」我說。張獸醫的這個舉動,著實也令我費解。
       風茂陵卻忽然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道:「馮記者,我不認識這位張獸醫,也還是無法解釋『為什麼黎開山看不到九尾化貓』這件事。但是,今天這個監視器畫面,卻說明了一件事——這位張獸醫不只看得到靈魂,甚至還能與牠們溝通,很明顯的,她也是一位有道行的人——那麼,依照她對這兩條貓的亡靈,朝你比了『請』的手勢來看,我或許可以很合理的懷疑,九尾化貓與虎斑貓的亡魂,之所以都能順利突破我『鎖魂陰陽陣』的封鎖,是因為這位張獸醫幫助了牠們,為的就是讓牠們能順利找上你。
       「為了能順利纏上我?」我不禁錯愕地說:「她、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我應該說得再精確一點,不曉得是為了找上你,還是找上顧米晴。」風茂陵道:「馮記者,你方才提過,你從文林派出所的女警許薏芊口中,得知顧米晴曾經提領了兩百萬元,到『烏拉拉動物醫院』,找這位張獸醫,想要醫治九尾化貓先天的耳聾。那表示,這位張獸醫,至少在那個時候,就與九尾化貓有接觸過了,雙方並非直到影片裡的這個時候,才初次碰面——甚至,如果顧米晴長期以來,都是固定帶貓到『烏拉拉動物醫院』就診,那此二者認識的時間點,肯定是更早。」
       他一面說,一面示意我把影片回放。只見電腦螢幕裡,張獸醫再度對著我的黑色GTR機車自言自語,接著時而搖頭嘆氣,時而侃侃而談,偶爾又恍然大悟地朝店裡張望。
       「好,停!就是這裡。」風茂陵立時要我按下暫停,指著對著店裡張望的張獸醫,道:「你們看,這位張獸醫與兩隻貓的亡靈交談後,不只一次往店裡看,馮記者,她當時大概是在看你,但我們追根究底一點,張獸醫是和兩隻貓的亡靈交談後,才有這個動作,那她到底是在看你?還是想看當時已經被你收進手機裡的顧米晴亡魂?」
       的確,畫面會說話,沒人可以否認風茂陵的判斷。
       只聽風茂陵又「嘖」了一聲,道:「所以今天的問題就在於,這兩隻貓的亡靈,傳達了什麼訊息給張獸醫,以致於張獸醫決定要幫助這兩隻貓的亡靈呢?」
       沒有人回答風茂陵的話,程文二女面面相覷,而我則面有難色,因為我已經想到了答案。
       風茂陵的視線落到我身上,「馮記者,你覺得呢?」他的表情活像是課堂上,正在要求學生回答問題的教授。
       於是,我沉聲說出了我的判斷:「這就代表著,士林偵查隊的說法,可能沒有錯——這兩隻貓,十之八九是被顧米晴殺死了,所以牠們想要報復。
       此話一出,程毓梅的表情頓時僵掉,這是她最不願意聽到的話。
       「不……」她只吐出了這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而文一菊則對我問道:「馮先生,你為什麼會這樣判斷?」
       我繼續道:「我想,會去當獸醫的人,對動物的愛心,多多少少會比對一般人還要來的多一些些。那今天,會讓這位張獸醫決定幫助這兩隻貓的亡靈,就表示,顧米晴肯定對這兩隻貓,做了什麼『超出這位張獸醫容忍範圍』的事。而我又聯想到主臥室牆壁上用貓血寫的字,所以才會這樣判斷。」
       「我也是這麼認為。」風茂陵道。
       程毓梅的臉色,業已變得慘白,嘴唇無聲地蠕動。
       文一菊卻又提出了一個疑問。
       「可是,馮先生,顧米晴要怎麼殺掉牠們?」她說:「你不是說,這兩條貓其中的一條,是……是那個叫九尾化貓的妖怪嗎?」
       我登時啞口無言,這問題確實令人十分疑惑,依照目前所有的證據來看,顧米晴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任何法力,那她到底要怎麼殺掉九尾化貓?
       風茂陵把我的手機往床上一放。
       「這種事,我想,就直接問本人吧。」他說:「順便也問她,到底要馮記者幫她做什麼?」
       接著,他伸手去拿「碧落黃泉杖」,舉杖,用杖尾輕輕戳了一下我的手機。
       我的手機立時震動起來,螢幕旋即亮起,紅影倏閃,吊死鬼顧米晴已重新出現。她在床上半空中微微飄動著,模樣甚是猙獰恐怖,程文兩女皆是「噫」了一聲,明顯害怕。
       但程毓梅卻隨即鼓起勇氣,挺起胸膛,對著顧米晴大聲道:「顧米晴,你到底把『小巴』和『丹丹』牠們怎麼了?」
       「救救我……救救我……」
       我的腦裡頓時又響起那個女人的聲音,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住額頭。
       「我不要聽你說這個!」程毓梅心急地叫道:「你回答我的問題!」
       文一菊面露困惑地看著程毓梅。
       而我則愣了一下,方徐徐想起,不只我,其實程毓梅也是聽得到顧米晴的聲音。
       日前顧米晴的靈魂第一次出現時,我因為背上的四道血痕劇痛,在床上慘叫打滾,程毓梅就從牆壁裡衝出來,對著顧米晴戟指叫罵。待她消失後,程毓梅曾對我如此說道:
       「這位顧小姐的精神很不正常。」
       「可是剛才那位顧小姐,雖然與我面對面,但我覺得她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頭到尾都只是一直在重覆嚷著『求求你,放過我』,好像沒有其他的意識了。」

       可是我卻感到有些狐疑,於是看向風茂陵。
       「鬼聽得到鬼的聲音,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風茂陵馬上就明白了我的疑惑,但他卻比了比自己的腦袋,說:「我也聽得到啊,又不是只有你聽得到。」
       「那剛才你為什麼說,顧米晴的『執念』是只針對我呢?」這是我不解之處,因為風茂陵明明是對我說,顧米晴「迫切地想要你聽到她說話」,可是如果他和程毓梅都聽得見,那他是怎麼判斷這件事呢?明明之前顧米晴第一次說話時,程毓梅也在場,也許顧米晴不是針對我,而是無意識地對面前的人或鬼出聲。
       風茂陵朝文一菊一比,道:「文小姐,你腦袋裡聽得到顧米晴的聲音嗎?」
       文一菊茫然地搖搖頭。
       「懂了吧?」風茂陵不耐煩地對我道:「普通人在一般的狀況下,是聽不到鬼的聲音。除非是像我這種有道行的人;或是像程毓梅這樣,本身就是鬼,才能聽到鬼的聲音。可是你,在沒外力的幫助下,卻竟然聽得到,還看得到顧米晴,且剛才她一下子就撲向你,這全都表示她的『執念』是針對你而發的啊,我和程毓梅只是剛好有能力也能接收到她的聲音而已,就像人和人說話,你站在旁邊也聽得到一樣,這種邏輯有很難理解嗎?」
       「啊……」看來是我把情況給想得太複雜了。的確,顧米晴第二次現身,對我嚷著「你知不知道……我好痛苦啊」時,房間裡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顧米晴的「執念」顯係是對我而發。
       但我忍不住又問:「那為什麼顧米晴的靈魂不能像程毓梅這樣,正常的與人應對,反而是『直接在對方的腦裡響起聲音』呢?」
       「因為她是吊死的。」風茂陵用食指在自己的頸部劃了一個半圓,低聲道:「她的舌頭外吐,縮不回去,所以她根本無法說話,只能靠發出意識性質的『執念』,來期望針對的對象能接受到,這有點類似心電感應,而亡魂的『執念』必須要夠強烈,才辦得到。所以我才會說,顧米晴是『迫切地想要你聽到她說話』。」
       此時,一旁程毓梅對顧米晴問話的口氣,卻是越來越焦急。
       蓋因顧米晴的亡魂仍是沒有回答她關於貓的問題,仍是一直重覆說著「救救我……救救我……」
       「你回答我的問題啊!」程毓梅氣急敗壞地嚷道。她原本還害怕著顧米晴吊死鬼的模樣,但現在為了想釐清那兩隻貓到底被顧米晴怎麼了,不知道那裡來的勇氣,竟然反過來對著吊死鬼咄咄逼人地大聲質問。
       只見她還朝顧米晴逼近了一步。
       結果,又是紅光一閃,顧米晴的靈魂再度消失了。
       「咦?」所有人皆是一愣。
       「喂,你搞什麼?」風茂陵對程毓梅怒道:「我把她叫出來,你又把她趕回去手機裡幹麼?」
       「我、我沒有趕她啊。」程毓梅目瞪口呆地說:「是因為她都不回我話……」
       風茂陵手一揮,要程毓梅讓開。並再度用「碧落黃泉杖」輕戳了一下我的手機。
       沒有反應。
       風茂陵厭煩地又用「碧落黃泉杖」用力地連戳了戳我的手機。
       「風爺,你小力一點啊。」我連忙心疼地說。
       「壞了再賠你啦!」風茂陵煩躁地說:「你沒看顧米晴都嚇到不敢再出來了?」
       一邊說,他一邊又用杖尾連戳了我的手機好幾下,力道已接近是用敲的了。
       只見手機螢幕再度亮起,紅影一晃,吊死鬼顧米晴再一次出現在我們面前。
       「嗚嗚……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
       我的腦海裡,立時響起了顧米晴哭泣的聲音。
       而眼前,吊死鬼暴突的雙眼,竟漸漸流下兩行清淚。
       風茂陵瞪了程毓梅一眼,後者小嘴一撇,識趣地退開。
       「好,我們現在開誠布公地真誠對談吧。」只聽風茂陵朗聲道:「顧小姐,之前你第一次現身,對馮記者說『放過我』;第二次現身,又跟他說『我好痛苦』、『救救我』;而今天的現身,包括現在也是如此,這表示你一直有話想對馮記者說,所以,你到底想對他表達什麼呢?」
      「嗚嗚嗚……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嗚……」
       風茂陵想了一下,換了一個方式問道:「顧小姐,你是不是有什麼冤情,希望馮記者幫你討個公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程毓梅則忍不住說:「她的精神狀況好像不太穩定呢,一直道歉。」
       我說:「可能因為你剛才太兇的關係吧。」
       程毓梅的表情有點不爽。
       而我則悄聲對風茂陵問道:「是因為她自殺前,處於情緒極度激動的狀態,所以才導致靈魂這樣嗎?」
       風茂陵點點頭,但他的眼睛卻突然緊瞇了起來,只聽他逕自又問道:「顧小姐,還是說,你是希望馮記者,能當你的『守護者』?
       「『守護者』?」我一愣,這是什麼意思?而程文二女,亦是不解地看著風茂陵。
       卻聽顧米晴的亡魂幽幽地低聲哭道:「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風茂陵一聽,立刻追問道:「顧小姐,所以你到底做了什麼『不是故意』的事呢?是不是跟那兩隻貓有關?
       此話一出,顧米晴的靈魂卻猛地淒厲地尖叫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頓時感到有些頭暈腦脹,不禁抱頭。往旁一看,風茂陵和程毓梅也各自眉頭緊蹙,顯然也都因顧米晴的尖叫而感到不適。
       而文一菊見我們三人都露出很不舒服的表情,慌忙問道:「你們怎麼了?」
       「顧米晴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了!」程毓梅苦著臉對她說:「她在尖叫。」
       文一菊擔心地問:「那她等一下會不會又躲回去手機裡啊?」
       風茂陵「嘖」了一聲,緊握「碧落黃泉杖」,防備著顧米晴又躲回去手機裡。
       我則心念一動,想起不久之前,顧米晴的靈魂出現時,我迅速地拿走手機,打開房門衝出去,遠離開她,她顯然就沒法再馬上躲回手機裡去——要是我這時再把手機拿走,她應該就也一樣,無法再回到手機裡吧?
       於是我大著膽子往床舖靠近,猛地彎腰伸手,想撿走手機。
       只聽風茂陵猛地怒叱一聲,「呆子!你怎麼把天靈蓋對著她?」
       「咦?」
       我還來不及反應,眼前的紅色身影猛地大震,一瞬間就朝我撲了過來。
       「哇呀!」我驚嚇地大叫一聲,但緊接著,我的腦袋奇痛無比,而且是一下子就越來越痛,越來越痛,整顆頭顱開始嗡嗡地發熱,出現耳鳴。我登時抓緊著頭髮,痛苦地往旁邊的床踉蹌坐下。
       「怎麼回事?」程毓梅驚慌地叫道。
       「顧米晴怎麼又不見了?」文一菊亦震驚地嚷道。
       可是我根本說不出話,那股劇痛感逐漸從腦門往下面的身體漫延,背脊、肚子、下肢,轉眼之間,全身肌肉都因劇痛感而緊繃著,眼前彷彿有幾道閃光,接著,知覺開始模糊起來。下體卻異常地勃起了,血液瘋狂的流動,整顆頭顱宛如充血似的發漲,可是脖子彷彿被什麼東西緊緊勒住,我整個人好像瞬間呼吸不到空氣,只能痛苦地扭動著我的身體,雙手雙腳不受控地猛力擺動著,隨後全身抽筋,臉部神經一陣痙攣,舌頭不自覺地往外吐,眼珠也微微往外暴突。
       我看到,風茂陵的丹鳳眼,業已怒睜,滿臉盡現殺氣;而程毓梅則一把扯住他,驚慌失措地大叫:「這是什麼情況?風伯伯,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而文一菊更是焦急地馬上蹲下來,用力抓住我,「馮先生!馮先生你怎麼了?」她慌張地伸手來拍我的臉頰。
       可是眼前的視線,卻是不停地閃光交錯,接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
       直到變成一片昏黑前,我聽到程毓梅和文一菊一起發出了尖叫聲。

       我醒了過來。
       全身好痛,腦袋仍像是充血過度一樣,暈暈昏昏的。
       尤其是脖子,依舊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束縛著似的,非常難受。我努力睜開了眼,眼前卻仍是一片昏黑,偶爾交錯著幾道閃光;我痛苦地張著嘴,想發出聲音,但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吐出舌頭,一抖一抖著。
       可是我卻發現,眼前的場景,已經不是我的房間。
       雖然仍是模模糊糊的,但我依稀能看出,好像是一個又小又舊的客廳,且客廳裡有人影在動作,好像有人正在指著另一個人,不知道在說什麼。
       先前被李維茵綁架到顧米晴故居的不愉快記憶,驀地湧上,於是我掙扎著想要動,但卻發現,身體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啪!」
       我的身上突然一痛,彷彿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打了一下。
       「嗚嗚嗚……」我的腦裡,卻響起了另一個幽幽的哭聲。
       是顧米晴的哭聲。
       「啪!」
       身上又是一痛。
       「不要……」顧米晴的哭聲漸漸開始遠離。
       「啪!」
       身上再度痛了一下。
       「不要——」顧米晴淒厲地哭號起來,刺耳的讓我很不舒服,然而那股身體遭到擊打的感覺,卻忽然停止了。
       沒多久,我發脹的腦袋,忽然感到一陣清涼,宛如醍醐灌頂——驀地,整個人往後一摔,彷彿有人抓住我的後腦,用力往後一扯。
       「唉唷!」我慘叫一聲,坐倒在地。
       但一倒地,脖子上的束縛感,瞬間減輕;頭顱的充血狀況,也登時減退。雖然仍有點暈暈的,可是整個人的不舒服感,已大幅度降低。而且我也發現,自己業已能發出聲音了。
       而眼前的場景,終於整個清晰了起來。
       是一個小房間,牆壁泛黃髒污,一個國小年紀的小女孩,正背對著我們,躲在房門的後方,朝門外偷看。
       感覺我是從這個小妹妹的身體裡,被扯出來的。
       我抬頭一看,卻看到程毓梅正站在我的身邊。
       「還好嗎?」她關心地問我。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我驚訝地說:「還有,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我們正在顧米晴生前最後的記憶裡。」程毓梅說。
       「顧米晴……生前最後的記憶?」我訝異地張開了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被顧米晴的靈魂給附身了。」程毓梅道:「你幹麼突然要去撿手機?」
       我坦承道:「我想說把手機拿走,顧米晴就沒辦法再躲回去了。」
       「因為你把天靈蓋對著顧米晴,所以她就趁機鑽進去了。」程毓梅道:「風伯伯剛才說,鬼要附身,都是認天靈蓋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我整個人剎那間會感受到極度的痛苦,尤其是脖子,彷彿遭到了什麼東西勒緊似的,一瞬間像是吸不到任何空氣,全身劇烈地抽筋。
       「是顧米晴上吊自殺時,最後的痛苦感受啊……」我心想。
       但我隨即又問:「呃,那你……?」
       「當然一樣是從你的天靈蓋鑽進來的。」
       怪不得剛才,我發脹的腦袋會突然感受到一陣清涼。
       只聽程毓梅繼續道:「本來風伯伯是直接用他的『碧落黃泉杖』打你,要把顧米晴的靈魂從你體內趕出去,但顧米晴卻開始哭嚷著『不要……不要……』,明顯在抗拒,不願從你的體內離開——風伯伯便在想那也剛好,不如直接借用你的嘴巴。」
       「這話什麼意思?」
       「嗯……風伯伯說,要與顧米晴這種『還處於死前激動的情緒,又無法說話的鬼魂』溝通,只有兩個方式,要麼是他自己『降神於身』,請神明來和顧米晴對談;要麼就是找個『乩身』,讓顧米晴附體,他再與她對談。」程毓梅道:「不過風伯伯又說,因為這裡他有佈那個『鎖魂陰陽陣』,要『降神於身』,就必須得先解除陣法,他覺得很麻煩——本來他是打算,如果一直問不出個所以然,就要先把顧米晴收走,回去再處理——結果沒料到,顧米晴竟會突然附進你的身體裡,所以他就轉念一想,考慮不如乾脆利用你的肉體,直接這樣與顧米晴的靈魂進行對話。」
       「蛤?」我不禁傻眼,風茂陵竟然想把我的身體,當成「乩身」來用!
       「你不用擔心。」程毓梅道:「我進來之前,風伯伯有把你上衣脫掉,在你的身上貼了好幾張符,他說保證你的身體不會有事的。」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要將我拉起,我沒有多想,也伸出了手。
       一股有點冰涼,但卻柔嫩的觸感,在我的掌心暈開。
       「咦?」我猛地省悟,意外地說:「我怎麼碰得到你了?」好奇之餘,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程毓梅的手臂。
       真的碰得到她耶。
       程毓梅白了我一眼,道:「因為你現在的狀態,跟我是差不多的。」
       「是嗎?」我望向那位背對著我們的小女孩,「那她呢?」
       「你碰不到她的。」程毓梅道。
       她直接走過去,伸手去摸小女孩,結果手就直接穿過了小女孩的身體。
       「你看,我也碰不到她。」程毓梅道:「因為這只是顧米晴記憶的殘像。她的靈魂本體,應該正在借用你的身體,與風伯伯進行對談。」
       我也伸手,試著去拍那位小女孩的肩膀,同樣也摸了個空。我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手。
       程毓梅卻是一副早就很習慣這種事的表情。
       我又問道:「對了,程毓梅,那你為什麼也會進來我的身體?」
       「因為風伯伯原本還是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這麼做。」程毓梅道:「他說,因為附身的關係,所以顧米晴的靈魂,與你的靈魂,在思緒和心靈上,『很有可能』會產生『共同視角』的聯結——他說這不是一定的,只是機率問題。但你畢竟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乩身』,那些『乩身』讓神明或鬼魂等靈體附於身上時,是有方法能先封閉住自身的意識,不受靈體影響;可是今天顧米晴是針對著你發出『執念』,那你受到她靈體影響的機率就很大,而且你也不懂得如何封閉住自己的意識——風伯伯說他也會擔心,『萬一真的產生聯結』,然後你以顧米晴的視角,看到她記憶的殘像,搞不好會對你的精神會產生不良的影響。
       「所以我就問風伯伯,有沒有什麼辦法?他說,依照一個人卡到一個陰,再接著卡了別的陰,就不會單純地只受前面那一個陰魂影響的概念來看,只要有第三個靈魂再進入你的身體,就可以稍微阻斷你和顧米晴靈魂之間,在意識上純粹的聯結,所以我就自告奮勇的進來了。」
       她攤開右手掌給我看,上面有著一道我看不懂的紅字,像道符咒。
       程毓梅道:「風伯伯把你上衣脫光,在你身上貼符之後,用紅筆在我手上畫了這道符咒,他指示我從你的天靈蓋裡附進來。他說,如果你的靈魂已經受到顧米晴亡魂的影響,那我一進來,就一定也會因為與你們的靈魂開始有所聯結,進而也會跟著看到你們兩個靈魂『共同視角』所看到的場景,就像現在這樣。風伯伯叫我只要用這道符咒,按在你們兩個靈魂『共同視角』的後腦,用力往後一扯,就能把你們兩個的意識給分離開來了。」
       我訝異地看著程毓梅。這一切實在是荒謬到難以置信,但從剛才的那些場景,到現在眼前的這一幕,讓我無法說出什麼否定的話。畢竟一開始,我確實是在顧米晴的體內,以她的視角,看著眼前的一切。
       我抬頭,一面環視著這一個牆壁泛黃髒污的小房間,一面說道:「所以,風爺和你是擔心,我搞不好會在顧米晴生前最後的記憶裡,看到了什麼超出我精神能接受的殘像,因此才讓你也附進我的身體嗎?」
       程毓梅點點頭。
       「其實多少也是因為……我急著想知道,顧米晴到底對『小巴』和『丹丹』做了什麼事,風伯伯才會同意就這樣把你當『乩身』用。」她略帶歉意地說:「我覺得我該負起一些責任……」
       原來是這樣啊,我看向她,沒說話。
       「阿宅,啊不,馮惲霆。」程毓梅有點緊張地說:「你在生氣嗎?」
       看來她是以為我是不高興了。確實,在未經我的同意之下,把我的身體當「乩身」用,這很不尊重人。
       但其實我沒有生氣,因為就算他們不把我的身體當「乩身」用,我的身體當時也已經被顧米晴給附身了,換句話說,這只是風茂陵決定早一點,或晚一點把顧米晴從我的身體裡給請出去的差異罷了。
       「我只是想到一個問題。」我抿了一下嘴唇,說:「那你呢?你就能接受嗎?」
       程毓梅頓住了,她聽得懂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如果等一下顧米晴的記憶,出現了「真的是她殺掉那兩隻貓」的畫面時,你的精神能接受嗎?
       半晌,程毓梅只徐徐道:「風伯伯說,他一問完該問的問題,就會馬上把我和顧米晴請出你的身體。」

       她這話說完後,我倆一時無語。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響亮的「啪」!
       我和程毓梅對望了一眼,彼此都還是禁不住好奇,一起朝門口走去。
       我倆輕易地就穿越了小女孩的身體,走到了門外。
       往客廳看去前,我倆都不約而同地轉頭回望這個小女孩。
       修長且秀氣的小臉蛋,月牙型的眼睛,有點削瘦尖的下巴。
       這五官,果然,是小了約二十歲,還是小學生年紀的顧米晴。
       ——這是扣除照片外,我第一次見到不是吊死鬼模樣的顧米晴。
       但此時此刻,小顧米晴的臉蛋上,卻是佈滿了恐懼。
       她正在發抖。
       我倆隨即朝那一個又小又舊的客廳看去。
       只見客廳裡,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男人正在打女人。
       「幹!你有種!竟然敢趁林爸外出的時候去討客兄!」男人惡聲吼道。
       剛才顯然是他重重的打了女人一記耳光。而此際,他正抓著女人的頭髮,一陣瘋狂的搖晃拍打後,他用她的頭去撞客廳的桌子。
       女人痛得扭身掙扎,她想逃,但男人將她的頭髮一扯,往沙發椅上甩去,接著抬腿,一腳就踹在女人的腰上,女人哀叫一聲,伸手去護腰,而男人立刻又甩了她兩記耳光。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下次不敢了——」
       女人殺豬似的哭號著。
       「幹!還有下次啊?」男人大怒,又踹了女人一腳。
       女人驚慌地慘叫道:「我以後不敢了——我以後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男人「呸」了一聲,朝女人身上吐了一口口水,「賤貨!」
       我和程毓梅,屏息地互看了一眼。
       雖然樣貌年輕了二十歲,但我們都認得這張因發怒而扭曲的醜臉。
       這個男人,是顧雄財。
       而那位蜷縮在破舊的沙發椅上,不停哭泣發抖的女人,僅管她鼻青臉腫,但我認得那對月牙型的眼睛——
       是年輕了二十歲的顧媽媽。
       顧雄財突然轉頭,朝我和程毓梅的方向瞪來。
       「看三小?不是叫你把門關起來嗎?」男人對著小顧米晴怒目咆哮道:「我在教你老母啦!有啥咪好看的?再看,我連你都打!」
       眼前的視線突然又模糊了起來。
       「怎麼又——?」我不安地嚷了一聲,程毓梅卻突然伸手,溫柔卻堅定地握住了我的手。
       「不要緊張,只是顧米晴的記憶殘像在轉換而已,不是我們所處的位置在變動。」她在我身邊,靜靜地說:「說得直白一點,這就是顧米晴斷氣之前,她最後的『人生跑馬燈』。
       雖然程毓梅的手有些冰涼,但不知怎地,這樣握著她柔嫩的手掌,卻讓我有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眼前漸漸又陷入一片模糊昏黑。

       沒多久,出現幾道閃光。
       閃光越來越多,眼前再度明亮起來,我努力睜大了雙眼。
       但映入我眼簾的,卻是一連串倏忽即逝,糊成一片的街道風景。
       我不解地轉頭望向程毓梅,但卻看到她身邊,有一輛騎得又急又快的機車。
       我們正以旁觀者的角度,隨著這輛機車,在大街小巷裡飛快地奔馳著,故周遭的景色,都在迅速地往後移動著。
       這輛機車上的騎士,是一臉宛如驚弓之鳥的顧雄財。
       「呼——呼呼——」
       距離很近,我們清楚地聽到,顧雄財正在喘氣;而後座,則坐著還是國小年紀的顧米晴。她同樣也是一臉驚恐。
       因為在他們身後,正響著警笛聲。
       我和程毓梅回頭一看,只見兩輛警用機車,風馳電掣地急追著顧雄財。
       沒多久,其中一輛警用機車,已追到顧雄財的機車旁邊。
       「停車!」機車上的男警一邊對著顧雄財厲喝,一邊示意他到路邊停下。
       後方另一個男警亦吼道:「叫你停下來,有沒有聽到!」
       兩人越追越急,越逼越近,顧雄財見逃不走,最後只得乖乖地降速,在路邊停下了機車。
       「阿財,又是你!」其中一位男警立刻就認出了顧雄財,一下車,他就粗聲粗氣地說道。
       「阿sir,我帶女兒出來兜風而已。」
       「兜風?那為什麼看到我們就加速跑走?」
       「沒有啦!我哪有跑走?剛好要騎走而已。」
       「不用跟我講那麼多啦,把你的機車車箱打開。」
       「裡面沒什麼東西啦。」
       「沒什麼就打開來給我看啊!」
       顧雄財乖乖地依言而行,其中一位男警立刻在車箱裡稍微翻了翻。
       我倆看到顧雄財的臉上,直冒冷汗。
       沒多久,男警從雨衣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包白色的粉末。
       「阿財,這是什麼?」
       「鹽……鹽巴啦。」顧雄財結結巴巴地辯解道:「我太太等一下要煮菜用的……」
       「你再騙?」男警啐道。
       「沒啦,我哪有騙你?」顧雄財哀聲叫道。
       但男警不理他,隨即用無線電呼叫支援。
       而另外一位男警的目光,則朝小顧米晴看去。
       「阿財,你頭殼在想什麼?買藥還帶著女兒?」
       我的視線又突然模糊了起來。
    
       眼前漸漸又是一片昏黑,接著,又出現幾道閃光。
       閃光又再度越來越多,直到我的視線變得清晰。
       面前是數排小學生用的課桌椅。
       我和程毓梅張眼環望,這次是在一間教室裡。
       顯然是下課時分,小學生們三五成群,散落在教室內外各處,但我發現,只有小顧米晴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坐在這個班上的後方角落,靠近擺垃圾桶和掃地用具的位子上。
       我和程毓梅正站在她的身邊。
       耳邊卻傳來幾個女生刻意壓低的談話聲。
       「欸,你有沒有聽說?」
       「有啊,聽說顧米晴她爸爸去買毒,還載著她當掩護耶。」
       「真的假的啊?」
       一聽到這些話,我和程毓梅立刻尋聲望去,是幾個聚在較前排座位的小女生。
       只聽其中有一個比較漂亮的小女生,正信誓旦旦地對眾同學低聲道:「真的啦,三班那個風紀股長的叔叔,就是那天其中一位抓她爸爸的警察,我也是聽她說的。我和她在同一間補習班。她說顧米晴那天也有被抓去派出所喔。」
       「所以顧米晴也有被抓喔?」
       「對啊。」
       「欸欸,顧米晴朝我們這邊看過來了。」
       「給她看啊,怕她喔……」
       我和程毓梅低頭一看,只見小顧米晴正對著這些說她閒話的女同學們怒目而視。
       此時,那位比較漂亮的小女生,忽然開了口。
       「顧米晴,你看什麼看?難道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她揚起下巴,說:「你爸爸載著你去買毒品,然後被警察抓了,你也跟著被警察抓了,不是嗎?」
       原本正瞪著這些同學們的小顧米晴,霍然站起。
       「你想幹麼?」
       「生氣喔?」
       那群說閒話的國小女孩們紛紛戒備地說。
       可是小顧米晴卻只是轉身,快步走出教室。
       周遭的場景再度模糊成一片,我的視線裡,只剩下在校園走廊上,不停快步往前走的小顧米晴背影,身邊的景色迅速掠過。我曉得,因為這是顧米晴的記憶,我和程毓梅只能看得到,她記憶裡「有印象」的場景。
       小顧米晴倏地止住了腳步,我和程毓梅也停了下來,抬頭一看,她正站在一間教師辦公室的門外,似乎準備要推門而入。
       「看來她是要來向老師告狀。」程毓梅輕聲道。
       但我們卻聽到,辦公室裡,正傳出幾個女老師聊天的聲音。
       只聽一個女老師道:「齁,就那個顧米晴啦,他爸又吸毒被抓了。」
       「第幾次了啊?」另一個女老師道:「這個前科累累的毒蟲。」
       「就是啊。」原先那位女老師道:「而且這次更扯,他爸去買毒時,還載著她,假裝是載女兒去兜風。害我現在還要寫輔導記錄。」
       「真是不知道這種人的腦袋裡在想什麼。」
       「吸毒吸到腦袋壞了吧?」
       「聽說她爸還會打她媽嘞。」
       「家暴喔?」又一個女老師插嘴道:「真可怕,好在我不結婚。」
       「咦,可是我聽說你之前不是有去相親?」
       「唉唷,那是應付我爸媽和那些三姑六婆的親戚啦,做做樣子罷了。」
        一個女老師又把話題兜了回來,「不過我聽說……好像是因為顧米晴她媽有外遇耶。」
       「哇靠!」
       「真假啊?」
       「真的。」
       「這件事我也有聽說。」
       「那還真是一門英烈。」
       「欸,那該不會顧米晴不是——」一位女老師用揶揄的口吻說。
       「噓——哈哈。」
       「哈哈。」
       「難怪顧米晴的成績總是吊車尾。」又有女老師道:「她在班上的人緣好像也不太好。」
       「家庭功能都失去了嘛。」有女老師應道:「她在與人的應話上,也有點問題,這種小孩學習力和成長幅度都比較差。」
       「像這種小孩就該被輔導吧。」
       「必須要輔導啊,不然我看以後也搞不好也會是社會的負擔。」
       「管他的,我只求顧米晴她爸不要改天心血來潮打她就好,我實在不想我的班上出現這種事,有夠麻煩的。」
       小顧米晴就這樣站在教師辦公室門前,她沒有推門而入,只是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這些女老師們聊天。
       然後,她低頭轉身離開。
       我和程毓梅默然地互望著,相對無言。
       而我的視線在這時,又突然模糊了起來。

       一片昏黑後,又是幾道閃光。
       閃光交錯,直到我的眼前變得清晰。
       但映入眼簾的,卻是令我當場大駭的畫面。
       「啊!」程毓梅也立刻驚叫了一聲。
       這是原先的那個房間,那一個看起來很舊,牆壁有點髒污泛黃的房間。
       房間裡,有一個衣櫃,一張破舊的書桌。
       書桌上,放著一個國中生的帆布書包,但書包旁,卻凌亂地放著有些許白色殘渣的小夾鏈袋、打火機、玻璃球試管、還有一個用提神飲料玻璃瓶自製的吸食器。
       旁邊,則是一張床。
       而床上,顧雄財正在強暴顧米晴。
       「幹!」我頓時目眥盡裂,三步併作兩步地奔將過去,要把顧雄財用力推開,卻只是徒勞無功,手只能穿越了顧雄財赤條條的身軀。
       「沒有用的!這只是記憶的殘像。」程毓梅在我身後驚慌地嚷道。
       我踉蹌地倒退了幾步。
       但同時看到,顧雄財臉上的表情,是極度地亢奮,那醜惡的面皮上,正綻放出興奮若狂的詭異笑容。
       而在他的身體底下,業已稍微長大的國中生顧米晴,一動也不動,瘦弱的身子宛如一條死魚,修長秀氣的臉蛋上,滿是紅腫的巴掌傷痕。
       她的雙眸,如失去光輝的月牙,越過騎在她身上的禽獸父親,凝望著髒污泛黃的天花板上,那沒有打開的燈,淚水無止境地滑落臉頰。
       「啊——」她突然嘶啞地叫了一聲,聲音彷彿像是從她的喉嚨裡硬擠出來似的吶喊。
       「啪!」
       顧雄財立刻抽了她一記耳光。
       顧米晴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了。
       「噢……」程毓梅難受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我連忙將她一把硬轉過身來,抱進懷裡,不讓她再面對著這畫面。
       「不要看了!」我一面說,一面也低下了頭,閉上了眼睛。
       整個房間裡,只剩下顧雄財急促的呼叫聲,以及難以入耳的肉撞肉聲音。
    
       半晌後,程毓梅輕聲對我道:「馮惲霆,場景變了。」
       我方微微睜開了眼,眼前又是模糊成一片,那個髒污泛黃的房間,業已消失了。
       我這才意識到,程毓梅還是被我抱在懷裡的,連忙放開了手。
       「不好意思。」我對她說:「情急之下的反應而已。」
       程毓梅沒有說什麼。
       剛才那個畫面,實在太過衝擊,讓我倆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直到眼前的視線裡,開始閃過幾道閃光。
    
       閃光終於停止了。
       這次,我們是站在一開始的那個客廳裡。
       只是,這次我們是站在靠近大門的地方。
       而顧米晴正站在我倆的身邊,她身上穿著國中生的制服,留著很土的髮型。
       她似乎是剛回到家,因為她腳上的鞋子都還沒脫。
       但她卻就這樣站著,動也不動,臉上仍是面無表情,望著空無一人的家。
       不,不是空無一人,因為從房間裡,正傳出了男歡女愛的聲音。
       「嗯嗯……你小力一點啊,聲音太大了。」女人說。
       「幹麼?怕你老公回來啊?」男人道:「他不是因為吸毒,還有強暴你女兒,已經被抓去關了嗎?」
       「我是怕我女兒下課回來。」女人膩聲道:「不要被她發現了。」
       「不會那麼早回來啦!」男人賊笑道:「幹麼?剛才騷成這樣,現在還想在女兒前面裝出一副賢淑良母的樣子嗎?」
       「討厭,你在說什麼呢!」女人「吃吃」地笑著說:「不過也真多虧了我女兒,那個人渣才會被抓去關。不然我還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擺脫那個人渣呢!」
       「那你幹麼不跟他離婚啊?」男人問:「趕快去法院辦離婚啊!這樣我們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他名下還有一筆錢呢。」女人膩聲道:「他老爸有留一筆遺產給他,我怎麼捨得馬上跟他離婚呢!」
       「你真是壞心腸耶!」男人以稱讚的口吻對女人說道。
       男人和女人繼續互相調情,而房間裡傳出的聲音越來越淫靡。
       而站在門口的國中生顧米晴,依舊是面無表情。
       她緩緩轉身,悄悄開門,走了出去。
       我的眼前又模糊了起來。
    
       閃光又交錯著,亮起了新的場景。
       這是一大操場,我和程毓梅正站在一隊又一隊的人群隊伍旁,左右張望,只見周遭的人,全都是穿著某間高中制服的學生。
       這場景看起來,應該是一間高中的升旗晨會。
       顧米晴就站在我倆的身邊,她排在班級隊伍的最末一位。
       「各位同學,注意這邊。」前方,突然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我倆抬頭一看,司令台上,有個中年男子正手持麥克風,對著台下的學生們朗聲說道:「現在,校長要介紹一位新來我們學校服務的替代役。」
       他手往旁一比,一位穿著替代役制服的年輕男子,往前站了一步。
       但望著這位替代役,我卻忍不住錯愕地「啊」了一聲。
       「怎麼了?」程毓梅疑惑地對我問道。
       這位文質彬彬的替代役大男孩,在司令台上對全校師生稍微鞠了個躬,伸手推了一下自己滑下鼻樑的金絲眼鏡。
       「他……他是鄭英書!」我難以置信地對程毓梅道。
       「什麼?」程毓梅也是一愣。
       這時,司令台下,掌聲響起,但我的視線卻再度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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