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八顆球,不是地瓜,就是偏高,主審連手都沒舉一下,跑者分佔一、二壘。
      「皮甲不穩啦,皮甲不穩啦!」敵隊休息室裡有人刻意大喊,幾名看起來痞痞的傢伙甚至怪叫起來。
        家寶在投手丘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捕手胖貓叫了個暫停,轉頭看看教練,教練卻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免驚,免驚!」家寶的市議員爸爸在休息室外大聲替兒子加油,我坐在板凳上,覺得家寶的爸爸比教練還像教練。
       這時候,家寶想牽制一壘的跑者,可是卻傳高了,一壘手跳得老高也沒攔下這一球,兩名跑者順利推進上二、三壘。
       家寶顯得更慌張了,接下來第一球就丟了顆大地瓜,胖貓急忙雙膝一跪,幾乎是用盡了生命才擋下了這顆球,他立刻撿起來,轉身惡狠狠地瞪著正蠢蠢欲動的三壘跑者,三壘跑者眼見狀,只好乖乖地回去踩三壘壘包。
       但下一球,家寶直接扔在打者左手手臂上。
家寶趕緊脫帽道歉,但打者卻輕蔑地一甩棒子,看也不看他,搖搖擺擺地走向一壘。
      「要不要噴一下?」他的隊友拿出冷凍劑大聲問他。
      「免啦,根本不會痛!」他哂道,聲音大的全場都聽得一清二楚,我看到家寶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股火氣登時湧上心頭,都被人看不起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有臉站在上面嗎?
       其實這場比賽應該是我先發主投才對啊,要不是比賽前,教練突然對全隊說:「今天先發投手是家寶。」現在應該是我在上面宰得那幾個囂張的傢伙哇哇叫才對啊!
       也許是我的臉色當場變得很難看,於是總教練在大家去熱身時,把我拉到一旁跟我說,因為家寶的市議員爸爸等等要來看比賽,球隊長期都受到市議員贊助,總不能他來看比賽,結果他的兒子在板凳搬球具和幫忙撿球棒,這樣他對校長那邊不好交代。所以教練要我這場比賽先休息一下,讓家寶表現表現。
       「球隊是一個團體,你身為隊長,要以身作則,不可以嫉妒隊友!」教練嚴厲地對我說,他說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
       我只能接受了,不然還能怎麼辦?雖然家寶程度還跟不上大家,所有人在練習時,他還只能在旁邊做基本徒手體能;平時大家比賽時,他也只能幫忙搬球具和撿球棒,但其實他人是不錯的,很有禮貌,平時跟大家也都好來好去,所以我很快就釋懷了。
       只是當家寶的市議員爸爸開著他那輛黑頭賓士到球場時,搖下車窗對正在整理頭盔的我粗聲粗氣地叫道:「欸,那個打雜的弟弟,快過來搬飲料。」我心裡還是有種被侮辱的感覺,打雜的?你的兒子才是打雜的!
      「皮甲,先準一個,先準一個!」胖貓拼命搖動捕手手套,他乾脆直接蹲在紅中。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一直像足球的守門員一樣在本壘又跳起來接,又跪下去擋,誰受得了?還不如乾脆丟紅中給打者打,看看能不能靠守備來化解危機。
        但我心裡暗叫糟糕,這不就擺明了準備丟好球給打者打嗎?家寶磨菇了半天,好不容易做好準備投球的動作,他緊咬下脣,大概鐵了心決定先準一顆,果不期然,他想準一顆,剛剛好就變成一個紅中偏高的甜球,敵隊的打者不是省油的燈,打者大棒一揮,球像砲彈一樣「咻」地直奔外野的天空,外野手一看大驚,轉頭拼命退,拼命退——
       可是球最終還是飛過了全壘打牆。
       這一支滿貫全壘打當場把家寶打成一顆洩了氣的皮球,他摘下帽子,兩手撐在膝蓋上,無力地低下頭,場邊有觀眾開始大叫:「換投啦,換投啦,這什麼爛投手?」甚至連主審都不忍地往我們的休息室望來。
       但是教練依舊紋風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我忍不住走過去,對教練說:「老師,不如換我上去吧。」
教練搖頭。
      「老師,可是家寶看起來已經——」
      「去坐好啦。」教練不耐煩地擺手叫我離開。
       我無奈地回到板凳上坐著,這時家寶的市議員爸爸在一旁冷冷地說:「都坐板凳了還不知道自己的實力,到底你是教練,還是他才是教練?」
       我惱怒地抬起頭來,卻見到家寶的市議員爸爸一面大力地拍手,一面對兒子粗嘎地嚷道:「家寶,把頭抬起來,你是先發投手!」
       我不屑地看著重新戴上帽子的家寶,先發投手?哼,還不是靠關係才先發的?要不是他爸爸是市議員,他能先發嗎?
       一想到上次選舉時,家寶的爸爸挨家挨戶拜票,到我家時,還假惺惺地握著我爸因做工而長繭的粗手,「拜託!拜託!投我一票!」我從房間的門縫裡偷看,覺得家寶的爸爸活像乞丐一樣,當選後,姿態就擺得那麼高,真是令人感到虛偽!
       還記得那一次選舉前,教練還刻意在練球前對大家說:「看看你們身上穿的新球衣和新球褲,再看看那些新的球棒和手套,回去記得跟你們的爸媽說,明天一定要投給家寶的爸爸!」
      「這次的盃賽,別的少棒隊都住廟,晚上被蚊子盯,只有我們卻住高級旅社,為什麼我們可以?因為家寶的爸爸不忍心看到你們住在廟裡,他說,睡不好,明天怎麼贏球呢?我們拿人家的贊助,就要吃果子拜樹頭,回去記得跟你們的爸媽說,明天一定要投給家寶的爸爸!」
       早知道就不要叫爸爸和媽媽投家寶的爸爸一票了,我賭氣地想。選舉又快到了,這次無論教練再講什麼,我也絕不會再叫爸爸和媽媽投家寶的爸爸一票了!
       我厭惡地看了家寶的爸爸一眼,乾脆起身往廁所走去。
       這時,我在隊上最好的朋友沙皮從休息室跟出來,他跑到我身旁,要跟我一起去廁所,走著走著,他忽然壓低聲音對我說:「別氣了啦,這場比賽早就輸定了啦。」
      「我也知道輸定了啊。」我悶悶地說:「你看家寶明明已經投不下去了。」
      「不是,我是說這場比賽從一開始就註定要輸了啦,所以你不要那麼氣了啦。」沙皮一面說,一面有意無意地轉頭看了教練和家寶的爸爸兩眼。
       我轉頭看著他,他一臉鬼頭鬼腦的樣子,似乎知道什麼秘密。於是我低聲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沙皮靠了過來,說:「昨天半夜,我爬起來要尿尿時,胖貓卻在裡面大便,我只好去樓下旅社的公用廁所尿尿,因為教練的房間在我們房間隔壁,我經過他的房間門口時,他門沒關好,然後我看到教練和家寶的爸爸正在裡面聊天。」
      「家寶的爸爸?」我愣了一下,「他昨天晚上有來我們旅社?」
       沙皮煞有其事地說:「所以我才好奇啊,那個時候都快一點半了,家寶的爸爸突然跑來旅社找教練幹麼?於是我就站在門外偷聽了一下。」
      「一定是幫他兒子『喬』先發位置啊!」我氣惱地說。
       沒想到沙皮眨眨眼,神秘地說:「你只說對了一半?」
       我愕然,沙皮顯然話中有話,於是我趕緊問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沙皮賊賊地一笑,「我只跟你講喔,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點點頭。
      「家寶的爸爸要教練幫他一個忙,我聽到他跟教練說,他在外面對這比賽下了重注,如果我們沒有輸,他就會輸到脫褲。」沙皮一字一字地說。
       我愣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子就懵了,腦袋轟轟作響,沙皮在說什麼?
      「我不相信。」我說。
       沙皮見我不信,急忙道:「真的啦,我沒有騙你,聽說家寶的爸爸上次選舉花了太多錢買票,現在經濟上有點入不敷出,我叔叔是家寶他爸爸的樁腳,他說明年選戰,漁會在傳說那邊要推出一個強棒來跟家寶的爸爸爭市議員,家寶的爸爸上次花的錢還沒回收回來,現在又要開始固樁,大概被錢逼急了,才會去外面『插』,想要一次撈回來。」
       我看沙皮的表情不像在說謊,但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太對勁,「如果家寶的爸爸要我們輸,那他怎麼會要求教練讓他兒子當先發投手?」
       沙皮一下子沉默下來,就在我以為我戳破了他的謊言時,他看著我說:「這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家寶的爸爸對教練說:『你就讓我兒子先丟嘛,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技術還不能先發,這樣子就算他立刻大量失分,看的人也會認為是因為是我靠關係讓他上場的,大家只會想到特權,不會有人懷疑到那方面去的,教練,你想太多了啦!』」
       隨後沙皮背對著休息室,開始模仿家寶他爸爸當時的神情,「『教練,拜託啦,拜託!幫我一次,你們球隊每次開口要資源,我有哪一次不是出錢出力地幫你們弄到?如果這次我倒了,你們這邊資源我也要抽掉,到時候大家都沒得玩了。』」
       沙皮的表情活像正在乞討的乞丐一樣,但卻假惺惺的,令人感到虛偽,我不禁覺得噁心,這時廁所也到了,我問沙皮:「所以最後教練答應了?」
       沙皮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兒子又沒差,反正他以後要接我的位子,現在打球也只是讓他交交朋友,玩個興趣而已,你的話我就不知道了,聽上次校長跟我說,你只是約聘——』」
       我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沙皮聳聳肩,「其實家寶也很可憐啦,賽前他聽到自己要先發,興奮的在牛棚裡直嚷:『等一下我爸要來看我先發,我一定要好好表現表現。』」
       這時場上又傳來幾聲吶喊,敵隊又打了一支全壘打,對面的休息室歡呼聲和怪叫聲震天響,場邊不少觀眾氣得開始大罵三字經,甚至有人開始對場內丟東西。
       我轉過頭,家寶在投手丘上的身影顯得相當孤獨,像是迷失在沙漠裡的羔羊,沒有任何人能對他伸出援手;又宛如一葉孤舟,在茫茫大海中隨風漂流,無法自我控制。
       我黯然地轉過身子,打開流動廁所的門,一股惡臭瞬間從裡面飄出來,漸漸地漫延到了整個球場上。

                                                       (完)



本文刊載於第749期《皇冠雜誌》(20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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