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來台灣三天,應友人的邀請而到位於士林承德路上的北門棒壘球專賣店舉行簽名會。現場的人很多,媒體和排隊等著給我簽名的人在店門口圍起了一道人牆。我從來沒想過自己在異國也能這麼有知名度。
       簽著簽著,我注意到遠遠地排著一位穿著高中生白襯衫制服的小伙子,那個孩子等了很久,好不容易輪到他走到我面前了,我對他笑了笑,他也對我笑了笑,拿出一顆空白的棒球給我簽名。我簽完之後遞給他,那小伙子看了看,「啊」了一聲,然後一邊走開,一邊自言自語地說出了一段我聽不懂的中文。
       於是我轉頭問朋友,那孩子到底說了什麼?
      「他說,他一直以為你『真澄』的『澄』,是誠實的『誠』。」朋友說:「這兩個字在漢字裡的發音是一樣的。」
       我愣住了。
       看著那位高中小伙子穿著白色制服的背影,那無瑕的潔白突然像箭一樣刺進我的眼廉,痛得我忍不住低下頭來。
       當晚,我在睡夢中被那個穿著白色制服的背影給驚醒。
       只不過,那背影的主人不再是個高中小伙子。

       這一天,我醒過來之後,看了看日曆,今天是二OO八年十月一日,水曜日。
       今天是日本職棒歐力士猛牛隊和軟體銀行鷹隊的最後一場例行賽。
       我站起身來,盥洗完畢後走回房間,換上了預定要穿的西裝,正要出門時,卻看到了擺在櫃子上的黑色投手手套,不知怎地,我突然覺得腿軟,退休         後我再也沒碰過它,我不敢再看那個手套一眼,連忙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
       走到玄關時,我突然想起有件東西忘了帶,趕緊踉踉蹌蹌地跑回房間,差點撞到擺著那個手套的櫃子。我在書桌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幾分鐘後,我找         到了那一張剪報,為了弄到這張剪報,我拜託了很多新聞界的朋友,花了好多工夫才弄到手的,相當地珍貴。我把它放進錢包裡,然後才走出房門。
       離開家門時,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天的雲層很厚,灰灰白白地堆積著一大片,任什麼風也吹不散。

       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歐力士隊的「番長」清原和博將要在這場比賽後,正式宣佈引退。儘管歐力士隊已經晉級季後賽,但這位四十一歲的老將已表示不會隨隊去打季後賽,所以這場比賽將是他職業球員生涯的最後一戰。
       清原和博是日本職棒現存最傑出的球星之一,他職棒生涯第一年就拿下新人王,和秋山幸二組成「AK砲」搭著郭泰源、渡邊久信、石井丈裕等投手戰力,是西武王朝後期霸業延續的原因;而轉到巨人隊之後,他和松井秀喜、高橋由伸組合成鑽石打線,讓各隊投手投起來相當地吃力;生涯曾獲選五次最佳九人獎、三次金手套獎,雖然他同時也是日本職棒史上三振次數最多的打者,但他總共擊出五百二十五支全壘打,是標準的三振多,全壘打也多的打者。
       不過,在清原和博二十三年的職業球員生涯中,他從未拿下過打擊的任何獎項,無論是打擊王、全壘打王、打點王、安打王,他一項都沒有拿到過,所以他被稱為「無冕的帝王」。
       因為沒有人會因此而否定「番長」在日本棒球界的地位。
       「『無冕的帝王』啊......」到球場時,我看著巨蛋,我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可是這一次,我突然覺得它像是一座皇陵,宏偉而莊嚴。

       球場人山人海,可是我不擔心,我的位子是貴賓室裡。
       貴賓室裡可以清楚地看見球場的大螢幕上列出雙方的先發棒次名單,歐力士隊四棒的那一格鮮明地亮著,指定打擊,清原和博。
       貴賓室位在觀眾席的上方,我可以看到整座球場的情況,以及其他的貴賓室裡的貴賓。遠遠地,我看見鈴木一朗站在那裡,才剛結束美國職棒水手隊的例行賽,他就趕回國參加清原的引退賽,果然同是仰木彬監督的子弟兵,兩人的私交甚篤。
       我轉過頭來看著球場上,比賽快要開始了。
       這時,只見王貞治監督從軟體銀行鷹的休息室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一束鮮花,全場觀眾像是煮開的沸水,所有人都鼓譟了起來。他走到清原的面前,將花送給清原,清原低著頭收下那束花,然後王貞治監督拍拍清原的左臂,似乎對他低聲說了些什麼。
       看著這一幕,早上腿軟的感覺驀地襲將上來,這次我再也支撐不住,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似的軟倒在貴賓室的座位上,久久也站不起來。

       王貞治監督也曾經這樣低聲跟我講過話,那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真澄,你確定你真的要投身職棒嗎?」那次,他這樣問我。
       「是的,監督。」我篤定地回答他:「本來我打算從PL高校畢業後,就讀早稻田大學,等大學畢業後再進入職棒,而進入職棒的第一目標就是進入巨人軍,這一直是我的棒球生涯規劃。」
       王貞治監督點點頭,我意識到他要我繼續說下去。
       「可是,我的家境並不富裕,家裡已經沒辦法供給我唸大學的費用,所以我決定現在就投身職棒。」我道:「這已經不是我能不能決定了,而是我必須這麼做,我已經沒有選擇權了。」
       王貞治監督聽完之後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了。」離開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靜靜地對我說:「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道光芒,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這個眼神,每次他站上打擊區時都是用這種眼神瞪著投手。

       我還記得那一天是十一月二十日,一九八五年的冬天。
       到棒球隊的社團教室時,學弟把位子讓給我坐,清原就坐在我旁邊,他興奮地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真澄,你有看昨天的新聞報導嗎?王監督說,他一定會選我!」他拿起昨天的報紙大聲唸給我聽:「巨人監督王貞治亦回應,『巨人的歷史是打者重於投手,由川上哲治、青田昇、到長嶋茂雄,黃金時代均是以打者為中心。在這樣的考量下,會選擇清原和博!』」這份報紙是讀賣巨人的母企業讀賣新聞所刊行。
       「恭喜你了,和博。」我微笑地對他說,他也笑了起來,「真澄,等你大學畢業後,也來巨人隊跟我一起打拼,我們一起再讓PL學園的『KK傳說』從甲子園燃燒到職棒場上!」
       他看著我,臉上滿是期待的表情。在一九八三年的夏季甲子園大賽,當時還是高一學生的我倆,聯手率領球隊一路殺進準決賽,面對由時譽高中第一強投的水野雄仁所領軍、已連奪八二年夏季與八三年春季冠軍的池田高中,我們以七比零結束了他們在甲子園二十連勝沒輸過的傳奇。從此我被稱為「戰後最強高中投手」,清原也被稱為「甲子園史上最強巨砲」,且此後三年,PL學園年年都打進準決賽,以我倆名字第一個字縮寫簡稱的「KK傳說」不脛而走,迅速響徹整個日本。而清原顯然不希望我倆的組合在他進職棒後就此畫下句點。
       「好啊。」我微笑地對他說:「不過也要我大學能順利畢業才行。」
       清原大笑起來,穿著白色制服的他笑聲非常豪邁而且爽朗。同學三年,我明白他這個人總是這麼地直率。

       「學長。」一旁一個一年級的學弟突然問我:「你真的不考慮現在就投身職棒嗎?」
       我尷尬地搖搖頭,「沒辦法,職棒競爭這麼激烈,而且我的手才剛從甲子園投完,我沒法保證我現在的狀況能馬上站穩職棒投手的位子。」學弟聽完似乎是懂了,每年都有許多投手在甲子園燃燒掉自己的手臂和青春。於是我接著說道:「還不如先把學歷顧好,這樣子以後就算不打球,也不用擔心失業的問題。」
       清原在一旁插嘴道:「如果真澄現在就加入職棒,這樣就一定和我不同隊了耶,那我們就沒辦法一起在王貞治監督底下打拼了。」
       清原他非常崇拜王貞治監督,他曾經說過,他打棒球就是因為當年看了王貞治和長嶋茂雄所組成的「ON砲」;他房間裡的櫃子上放著向王貞治要來的簽名;我們在集訓時他還模仿過王貞治著名的「金雞獨立」打擊動作給我們看;他極度地仰慕王貞治監督,所以選秀會前他早早就宣佈「非巨人不入」,他一直期待成為王貞治監督的子弟兵。
       選秀會還沒開始,大家就已經獻上對清原的祝福,從老師到同學,有人祝他打破王貞治監督的八百六十八支全壘打紀錄,也有人祝他拿下打擊三冠王,而我則祝福他進入職業後健健康康不要受傷。清原笑得很開懷,他對我說謝謝,他說他這輩子還沒有這麼開心過。

       王貞治監督回到休息室後,比賽就開始了,軟體銀行鷹這場比賽的先發投手,是左投杉內俊哉。軟體銀行鷹的首席教練,正是當年在西武與清原串成「AK砲」的秋山幸二,聽說賽前他已經對杉內下達「面對清原,一律直球決勝負!」的命令,這是對清原的禮遇。
       其實沒什麼人有認真注意比賽的狀況,大家只在意主角清原的打擊,似乎只有當他走上打擊區時,全場觀眾才像是從昏昏欲睡中驚醒過來。
       六局下,歐力士野牛二比一領先軟體銀行鷹。
      「四棒!」廣播的聲音刻意地拉長:「清原!」
       回音在巨蛋裡激起了漣漪般地回響,這是清原這場比賽第三次站上打擊區,面對和松坂大輔同為甲子園「松坂世代」的小老弟杉內俊哉,上一個打席他吞下了三振,他的揮棒速度沒有變慢,但他的左腿傷勢已經明顯地影響到他啟動打擊動作的節奏,要跟上杉內的直球對他來說相當地吃力。
       他慢慢地走向打擊區,他的出場樂響徹整個球場,這首歌一放就是二十三年,我去台灣時,朋友告訴我,這首歌在台灣被一個叫「小虎隊」的偶像團體翻唱,歌名叫「紅蜻蜓」。
       這次打席的第一球,杉內投進紅中,可是清原還是揮了空。他用力過猛,險些站不住腳,往前一個踉蹌,他趕緊用右腳支撐住身體。

       那一次,清原也是用右腳支撐住身體。
       十一點,學弟急急忙忙地衝進教室,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只聽那學弟大喊:「巨人隊第一指名桑田!」
       全場所有人先是一愣,接著就是一片譁然。
       「什麼?」
      「桑田?」
      「你是不是看錯了?」
       然後所有人都往我看了過來,我轉頭看著清原,發現他也正看著我,臉上盡是疑惑和不解。
       半晌,清原站起身來,「我要去視聽教室!」結果他才剛要往前走,左腳就倏地一軟,眾人驚呼一聲,旁邊的人連忙伸手要去扶他,但他旋即用右腳站穩,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他在走出門口時穿上黑色的外套,所有人連忙跟在後面,我也是。
       只見電視轉播上,南海、西武、近鐵、火腿、中日、阪神等六球團同時指名清原和博,正進行著抽籤──只有巨人單獨指名桑田真澄。
       一瞬間,我感受到責備的眼神從四周往我投過來,選秀會前我數度宣佈不會投身職棒,要就讀早稻田大學,所以許多不肯浪費選秀名額的球團已在事         前將我排除在他們規劃好的選秀名單外;可是只有巨人還是選了我,所以巨人不需要和那六支球團一起競爭,去參加清原的抽籤;也就是說,巨人完全不用擔心他們的第一指名變成空氣。
       所有人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視聽教室裡一片死寂。
       這時候,西武隊的根本陸夫監督高舉右手,他抽中了那支籤,清原篤定成為西武獅隊的一員!
       我面無表情地轉頭看著清原,他愣在那裡,表情呆滯。半晌,他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麼,可是他才剛張開嘴,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

       觀眾在吶喊著。
       這一切彷彿像是回到當年在PL學園參加春、夏甲子園的時候一樣。三年來,只要清原站上打擊區,滿場觀眾都會喊得震天響。
       杉內投出第二球,清原奮力一揮,「咖」的一聲,乾淨而且清脆,小白球像火箭發射一樣奔向右外野,全場觀眾都站起來了,這球又高又遠,在一片歡呼聲中,右外野手中西健太第一時間沒判斷好,他一直退,一直快退到了全壘打牆──
       可是球終究是打得太平,還沒打到全壘打牆就掉了下來,一個反彈之後才打到全壘打牆上,中西趕緊撿起來傳給負責轉傳的人,但清原已經一拐一拐地跑上了二壘。

       「王先生怎麼沒有選擇我的兒子呢?」
       記者會上,清原的母親如此地問記者,而清原的眼淚一直沒停過。
       我不敢再看他一眼,我和雙親都低著頭,我們都面無表情,我很需要這得來不易的就業機會,家裡讓我打球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三天後,我宣  佈放棄就讀早稻田大學,正式加盟讀賣巨人隊,為了家裡的經濟進入職業球團。
       我很想跟清原道歉,告訴他我的苦衷。在我得知清原決定加盟西武獅隊的那一天,我打聽到他在學校附近一家餐廳裡用餐,我趕過去,沒想到才剛踏進店門,就聽到清原的母親厲聲對他說道:「本來我和你父親都認為你肯定能成為巨人軍的一員,但現在你放棄吧,和博。」
       「不要管王貞治那種人!你加入西武隊後就轟一堆全壘打給他瞧瞧!他生涯八百六十八支全壘打我們做不到就算了,把他單季五十五支全壘打的紀錄給打破。」她嚴厲地說:「現在,就這樣發誓。」



       一九八五年的冬天,顯得特別地冷。

       一九八六年的職棒球季,西武封王,史上最年輕的第四棒打者誕生,清原拿下了新人王,並幫助球隊在冠軍戰拿下日本一。而我則對職棒適應不良,只拿下二勝一敗的成績。
       一九八七年,我拿下十五勝,二點一七的防禦率,獲得防禦率王、澤村賞,以及最佳九人投手獎,巨人在中央聯盟封王。而太平洋聯盟那邊,西武獅再度稱霸。兩隊將進行今年日本一的爭奪戰。
媒體大肆報導我和清原的恩怨情仇,我的心情很亂。十月二十五日的總冠軍戰第一戰,王貞治監督安排我先發,第一局,我就面臨到得和清原對決的情況。
       清原冷冷地瞪著我,凌厲的目光讓我有些膽怯,我這才知道,要鼓起勇氣面對清原真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以前和他同隊三年,所以我從來不知道面對打擊區上的清原壓力是這麼大。一顆不怎麼快的內角直球,被他掃成左外野的安打。
接下來,我一直覺得清原在瞪著我,讓我很放不開,我投不滿三局就掉了三分,監督也看出我已經不行了,早早就上來把我換了下去。

       第二戰,清原在第七局敲出了帶有三分打點的致勝全壘打,他繞壘時刻意放慢腳步,目光冰冷如劍似的掃過我們的休息室。我不由得縮瑟了一下,別過頭去,不敢正視他。
       十一月一日,第六戰,這時西武在勝場上已經三比二領先了我們,只要再一勝他們就連霸成功。面對這場關鍵的比賽,王貞治監督所排出的先發投手,正是當年我和清原聯手擊敗的水野雄二。賽前,我看著水野在牛棚裡練投,清原那兇狠的神情卻一直浮上我的心頭,我忍不住緊咬下唇,那是一股很深很深,難以化去的恨意。

       二局下半,輪到清原上場打擊,面對水野一顆外角滑球,他硬是猛力一拉,把球擊穿了三游之間,安打之後再靠著下一棒的犧牲短打攻上二壘,緊接著,第六棒的Vukovich大棒一揮,把球打到中外野,中外野手Cromartie驚險地後退接殺後,把球傳回給負責出來轉傳的游擊手鴻野淳基,而清原已往三壘衝,鴻野再把球傳給一樣出來接應的二壘手篠塚利夫,沒想到這時攻上三壘的清原卻發生了跑壘失誤──他衝過了頭,停在三壘和本壘之間。

       沒有想到,他見回三壘的希望已不大,瞬間猶豫了一下後便乾脆直接闖向本壘,篠塚大為震驚,迅速地把球傳給三壘手原辰德,原辰德再趕緊把球往本壘送,而清原則奮力往本壘一滑──

       「碰」的一聲,清原和捕手山倉和博撞成一團,只見裁判雙手一攤,「Safe!」他認定清原的腳早一步滑進了本壘!

       清原摸著撞痛的下顎站了起來,在看台上觀眾的歡呼聲中傲然地帶著西武隊的第一分走回休息室。這時水野苦笑的轉頭望了我一眼,若有似無地搖搖頭,無奈的表情似是在告訴我,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的跡線。

       八局下半,西武二比一領先,只差一分,只要這個半局守起來,沒有再丟分的話,我們還是有信心在下個半局追回來。這是總冠軍戰,什麼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
       二出局後,一壘上有西武的跑者過發彥,當時是鹿取義隆面對秋山幸二這個打席所投出的第四顆球,投手腿一動他就跑了,秋山一棒打穿中間防線,形成安打,全場所有人都以為過發彥只會像平常那樣停在三壘,於是中外野手Cromartie慢慢地撿起球傳回內野,沒想到過衝到三壘後並沒有減速,他不理會三壘的指導教練,一路往本壘衝!
       「HOME!HOME!」全場大叫起來,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分將會是這場比賽勝負的關鍵,大家看著過發彥像發瘋似的往前衝,一半的隊友跳出休息室對接到回傳球的游擊手川相昌弘大吼,王貞治監督也站起來了,我看到西武的下一棒清原在對面的打擊準備區上又叫又跳──過發彥不可思議地衝回了本壘,拿下了西武的第三分。
       九局上,西武的投手工藤公康在兩出局後,反而退開投手丘叫了個暫停,全場的人都愣住了,一壘手清原竟然已經哭了出來,所有人都知道他等這一刻等很久了。這時我低下了頭,王貞治監督雙手在身後交握,我和他互看一眼,誰也沒有講話,彼此都心事重重,場上彷彿只剩下二壘手過發彥走過去安慰清原的聲音。

       「工藤啊......」我自言自語地笑了起來,這老怪物至今還沒有退休,在橫濱灣星隊反而越老越勇,是現役球員中年紀最大的。
       那一年最後一個出局數,篠塚打到中外野,秋山幸二站定位後接殺出局,比賽結束,西武連霸成功。
       十年之後的一九九七年,清原取得了自由球員的資格,他離開了西武,宣佈加盟讀賣巨人隊。但當時巨人隊的監督已經是長嶋茂雄了。
       或許是歲月洗禮的緣故,我們兩人再次碰面後沒有人提起往事,依舊像以前那樣來往,雙方相敬如賓,但我總覺得還是有那麼一點隔閡在。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去打破,也不敢去打破這樣微妙且詭異的隔閡。
       直到有一次,練球結束後,我和清原與幾個隊友一起去吃晚餐,最後結帳時,我這才發現我錢沒帶夠,我向松井借,並表示等一下就會還他,這時清原突然說道:「不用了,我幫你付吧。」停了停他又道:「錢不用還我沒關係,打球賺錢不易,我知道你很需要錢。」
       我霍然站了起來,「我不用你幫忙出!」清原張著嘴看著我,松井秀喜和岡島秀樹一左一右地要把我拉坐下,「幹麼啊?」松井說。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發脾氣,也許清原沒這個意思,但他的話我聽起來相當地刺耳,好像在他眼中,我這輩子打球都是為了錢似的。
       或許真的是這樣子。
       我是為了家計打球,在巨人軍這麼多年來,即使拿到自由球員的資格,我也沒想過轉隊,因為只有巨人才付得起我開出來的薪水價碼。
       或許真的在別人眼中,我是為了錢才來打球的人,我從來沒為自己想打球而打球過,從和王貞治監督的密約開始,我的形象就再也沒好過,甚至有週刊說我和關西從事職棒賭博的角頭來往過密,他們懷疑我也參與其中。我的棒球之路上充滿著濃濃的銅臭味。
       「我要去挑戰大聯盟。」我唐突地說出這麼一句話,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清原默不作聲。

       二OO二年,我以防禦率二點二二的成績,成為史上最老的防禦率王,面對「松坂世代」的來襲,我要證明我還能投下去,我也要去挑戰美國大聯盟,我要證明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已經不是為錢打球,我要去挑戰更高的棒球殿堂!
       那年日本一決戰,或許是宿命,對手還是西武隊。唯一不同的是,清原已經轉來巨人隊了;而西武新一代讓人感到威脅的對手,是「平成怪物」松坂大輔。
       但我卻覺得很安心,因為對手的打線沒有清原和博。那年的日本一,不管西武推出松坂還是張誌家,都抵擋不住巨人的鑽石打線。那年巨人封王,松井秀喜宣佈進軍美國職棒。

       八局下半,歐力士野牛以四比一領先軟體銀行鷹。
       阿部打完後,將輪到清原的第四次打擊。我站起身來,決定到本壘後方去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只知道我想近距離看清原的最後一次打擊。
       一離開貴賓室,就有人叫了起來。
       「是桑田!」
       「桑田真澄!」
       從貴賓室走到觀眾席,一路上很多人盯著我看,有人尖叫,有人拍手,一位中年男子吃驚地看著我。我趕緊低著頭快步往前走,在喧嘩的人群中,我覺得我像是遊行示眾的囚犯。
       在我走下觀眾席階梯的途中,發現我的人群的驚叫聲此起彼落,幾乎這一區的觀眾都看到我了。一位老伯突然伸手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我驚愕地看了他一眼,他卻回報給我一個笑容,「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這個時候,「紅蜻蜓」的音樂響了起來。清原走向打擊區,這是他這場比賽最後一次打擊,也是他職棒人生最後一次打擊。

       二OO六年,因為歐力士老監督仰木彬死前的呼喚,清原決定回到出生地大阪,將他最後幾年的野球人生貢獻給歐力士隊。而我則離開效力二十一年的巨人軍,以三十九歲的高齡宣佈進軍美國職棒,以小聯盟約加入匹茲堡海盜隊,成為該隊創隊以來第一位日本球員。沒有人看好我,他們說我已經走下坡了;大家看好的是同年進軍美職的人,加入紅襪的岡島秀樹。
       我不相信我不行了,從高中起,我就被稱為「戰後最強高中投手」;縱橫日本職棒二十一年,什麼大風大浪我都經歷過,贏得了「不死鳥」的封號。我已經不在乎錢了,這一次,我要為我自己的野球人生追逐一個夢,這是我第一次為了打球而打球。
       二OO七年六月十日,我被通知登入大聯盟二十五人名單,球團在我的專屬櫃子裡放著十八號的球衣,我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美國人沒這麼重視這個號碼,只有日本人才重視,對日本人來說這是王牌的象徵,而他們把這個號碼交給了一位已近退休年紀的老日本球員。
       當天我就以中繼的身分出賽了,對手是洋基隊。連續解決五名打者之後,我保送了三棒的Abreu,面對第四棒的A-Rod,第一球就被他轟出全壘打牆,接著,我保送了前隊友松井秀喜。松井走上一壘時,他的眼中盡是同情的神色。
       八月十四日,海盜隊將我釋出。我決定留在美國再試一次。
       二OO八年,我接受海盜隊的邀請參加春訓,但開季前,我沒有列入二十五人名單,我知道,一切到此為止了,結束了。
       三月二十六日,我簡短地發表了引退聲明,沒有儀式,沒有歡呼和掌聲,只有一張發給媒體朋友的新聞稿。
       年中,我得知清原將在十月一日引退。

       清原的最後一個打席,遭到杉內俊哉的三振出局。
       他先揮了兩個大空棒,第三顆球打成界外,打成界外球後,他的左腿拐得很嚴重,看得出來很不舒服。
       最後一顆內角高球,他揮棒落空的那一剎那,全場一片惋惜聲。清原向小老弟杉內脫帽表示感謝,然後笑著收下主審遞給他的那顆球,當作紀念。
       他轉身要回休息室時,對著我坐的方向頓了一下。
       我確定他看到我了。
       我的心一陣激動,可是他卻轉身回到了休息室,和隊友擊掌。
       看著身穿歐力士主場球衣的他那白色的背影,瞬間我的眼睛又是一陣刺痛。我低下頭,看著我這一身黑色的西裝。
       我決定起身離開,回去我的貴賓室。

       終場,歐力士以四比一擊敗了軟體銀行。賽後,引退儀式開始。
       「紅蜻蜓」的原唱長淵剛進場獻唱,這首二十三年來清原的出場音樂前奏剛響起,清原的鼻子就紅了;直到三萬多名觀眾一起跟著合唱,長淵剛自己也數度哽咽時,清原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長淵剛退場後,只見一個人捧著一束花走進場內,全場瞬間歡聲雷動,阪神虎隊的老將金本知憲也趕到場了。
       在清原發表告別感謝演說時,他大聲地說道:
       「感謝球迷多年來的支持,以及感謝王貞治監督的花。」
       「我更感謝已經在天國的仰木彬監督,還有鈴木一朗,季賽結束你就趕過來了......」
       「還有......」他頓了頓,我忍不住站了起來,但只見他低頭擦拭了眼淚,然後抬起頭來繼續說道:「還有金本將,如果我的腳受傷,只有你會拿著治療儀器混在球迷中準備遞給我,謝謝你......謝謝......」
       「這二十三年來,謝謝你們的支持。」

       他向觀眾深深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在全場的掌聲中,「番長」清原和博正式宣佈引退。

       演說已經結束了,我卻失魂落魄地坐在貴賓室的椅子上,像是有什麼東西丟掉似的。
       半晌,我拿出錢包,從裡面抽出那張剪報。
       那是我和清原還在PL高校被稱為「KK組合」的時候的照片。我一手插腰,一手搭在清原的肩膀上;而清原則是兩手都握著那根美津濃鋁棒,棒頭剛好擱在我放在他肩頭的那隻手上。剪報的中間被錢包夾出一條深深的折痕,恰恰好就在我和清原的中間。
       我再也忍不住,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完)



註:本小說原名「引退」

原載於2009年11月4日、11月7日、11月9日、11月14日、11月16日、11月21日、11月23日、11月25日《國語日報》,後收錄於《2009年臺灣兒童文學精華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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