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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蘇冬在監控福王時,在他宅邸附近的客棧遇見一群秀才,每天進店後都只叫茶,然後全窩在飯廳一角看書,一看就一整天,日日如此。店家生意雖好,但因飯廳空位很多,故也不趕。

       據店家說,這些人全是考了好幾次鄉試沒中舉人,只好繼續寒窗苦讀。

       我奇道:「他們是家裡都很有錢嗎?不然哪能一直考個不停?」

       蘇冬搖頭道:「君不見有幾個渾身窮酸樣嗎?」

       我不解地問:「既然生活都成問題,那何必考個不停?行行出狀元,何不轉行呢?」

      「現在外面很不景氣啊!內憂外患,物價飛漲,裁員四起,公家飯碗才穩定呀。」蘇冬道:「科舉不只是潮流,還是王道哪。」

        我哂道:「這些文人還真辛苦,搞不好在他行能一展長才,偏要來擠這窄門。」

      「誰說擠這窄門的只有文人?你沒聽過江湖上新流傳的那句名言嗎?」

      「哪句?」

      「從此之後世界上分成兩種人,錄取錦衣衛的,和沒錄取錦衣衛的。」蘇冬拍拍腰間的繡春刀,宣示地說:「因為現在已經進入大公職時代了。」

 

 

       出差的第三天,我看見點蒼派「穿雲鶴」白明在店裡替眾師弟餞行。那白明乃點蒼派掌門桑真人首徒,盡得其真傳,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名聲鵲起,而從他們對話中可探知,桑真人身體狀況很差,已不問世事,這些師弟的武藝,竟多是他所授。

       只見白明捧酒起身,「師兄在此恭喜各位師弟藝成下山,也祝各位未來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揚名天下。」說完,他一飲而盡。

       眾師弟忙舉杯回禮,白明坐下,問:「各位接下來有何打算?」

       師弟甲說:「報名考錦衣衛吧。」

       師弟乙說:「真巧,我也是。」

       師弟丙說:「我也是。」

       白明不悅道:「難道各位不打算先闖蕩江湖,創造屬於自己的傳奇人生?」

       師弟甲說:「那是高手在幹的,我是低手。」

       師弟乙望了秀才們一眼,「像他們文人還能考科舉,我們武人只能給人家看家護院或保鏢,風險太高了,弄不好還會被裁員哪!」

       師弟丙說:「現在外面失業率高,還是錦衣衛穩定。」

       師弟甲道:「但聽說錄取率很低呀,也不是年年有缺。」

        師弟乙道:「聽說京師有專門教人怎麼考錦衣衛的私塾,雖然收費很高,但預測有開缺額的年度頗精準,說不定今年就有招人,我們去探探門路如何?」

        三人討論熱烈,全未察覺白明的臉色漸漸轉沉。

        終於,他爆發了,慍道:「你們太令我失望了,一身好武藝,卻只願去當官府的鷹犬!」

        師弟乙急忙制止他,「師兄小聲點,有些話說不得呀。」

        豈料他這麼一說,白明當場大怒,桌子一拍,霍然起身,「有什麼說不得?那些錦衣衛成日找人小碴,大作文章,屢興冤獄,殘害忠臣良民,師兄我恨之入骨,你們卻想與之為伍,真是浪費點蒼派栽培你們的資源,恁地無志!恁地無志!」他厲聲說完,忿忿拂袖而去,留下三個愣在那裏的師弟。

        半晌,師弟甲悻然道:「別理他,他躺著都有掌門可以接,我們呢?」

 

 

       我們監控福王,是因為有人向東廠密告福王貪污。

       按本朝慣例,若是謀反罪,多是誣陷;但若是貪污罪,則八成以上屬實,福王身為皇族,王府蓋得金碧輝煌,但卻位於封地郊區的隱密處,極為神秘,且底下門客三千,本人又略有武技,現在他沒被舉發謀反,卻被密告貪污,那實情恐怕高於九成。

       皇上下令轉交錦衣衛調查,結果我們發現福王不只有錢好客,還奢侈到一個令人吃驚的地步,王府幾乎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鬥雞一手金,投壺一手銀。

       但更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理財觀念。

       某回他出席少林寺的俗家弟子結業大會,竟然在致詞時語出驚人地說:「如果你一個月賺不到五十兩銀子,就別存了,反正也存不到什麼錢,不如全拿去社交。」

       「可是現在出去只有二十二兩呀!」台下立刻有人提出質疑。

      「不夠回去找你爹借啊!」福王竟訝然地看著那人,彷彿他說了什麼愚蠢的話。

       此話一出,台下一片嘩然。

       面對議論紛紛的聽眾,福王瞪眼道:「社交很重要你知道嗎?出社會賺錢管道大多都來自你的社交人脈啊。像我就是白手起家,當初我厚著臉皮沒抵押任何東西,向六十六個親朋好友借到十六萬兩黃金,所以現在我的王府才能蓋得這麼大啊!這就是社交的重要,人脈等於錢脈!你們不懂這個,難怪出去只領二十二兩,競爭力不足嘛!」

       散場後,不少聽眾議論紛紛。

       「六十六個親朋好友敢借他十六萬兩黃金,是因為大家知道他是親王,跑不掉啊,一般人我沒抵押的跟他借十兩銀子,看他會不會跟我翻臉?」

       「更重要的是,我哪來這麼有錢的親朋好友?窮人的社交圈都是窮人啊!」

       「窮人哪有社交圈?手頭沒錢,在這個社會誰鳥你啊!」

       「什麼月入不到五十兩不用存?沒有周轉金,臨時出事我看你去哪裡哭!」

       「找我爹借?前提也要有個有錢老爹啊!」

      「他這樣也算白手起家啊?那我還真是一生充滿挫折了。」

       「有錢人『白手起家』的定義真的跟一般人不太一樣!」這是那天所有聽眾共同的感嘆,包含躲在人群裡全程監控的錦衣衛們。

 

       這項任務一執行就是快一年,最後十天,有三個弟兄被殺,全是一劍封喉,袁老大研判應是被福王察覺我們在盯他,派人處理了。

       為避免過多死傷,他下令先撤,而新的一年時,不得不舉辦新的錦衣衛招人,再加上有位弟兄馬清早在年中就提早辦退休了,所以預計要招四個新人。

       「咱們單位薪水這麼少,怎麼報名的還這麼多?」第二十位面試者退下後,鄭銅嘟嚷著翻名冊。

       他的抱怨不是沒道理的,本朝官俸極低,連正二品的各部尚書一年都僅一百五十二兩銀子了(故官員貪污屢見不鮮),更別提小小的錦衣衛了。

       但因業務需求,來應徵者若無武技,當然不會錄取,故報名者已漸縮限成武林中人;再加上要看身家,家世不清白或有前科的,會先被刷掉,故條件極嚴苛。

       此外,就算以上條件均符合,若面試時應對不夠精明,照樣不錄用,蓋袁老大認為這表示沒能力去應付未來艱辛的偵查任務,比方剛退下去的那位來自崑崙派的應徵者,背景清白,武功不壞,但人卻是直腸子,對於袁老大的誘導式的提問,一味都「是是是」的應,他離開後,袁老大嘆道:「這廝大概是山上關太久,沒法聽出人家話中有話,果然單純和笨只有一線之隔。」

       總而言之,這是一份錢少,事多,離家又未必近的工作,也難怪鄭銅會奇怪報名者眾了。

       「奇怪嗎?」蘇冬道:「現在社會上工作難找,咱們又是中央單位,人員不像地方政府是一年一僱的,進來就是終身職,所以求職者眾呀,你瞧名冊裡有多少老面孔?」

       鄭銅低頭一看,「真的耶,我又看到陳鵬、薛軸、南宮彥了。」

      「他們到底考幾次了呀?」我問。

       陳鵬,四十二歲,河南齊揚鏢局鏢師,首次來時是二十八歲。

       薛軸,三十五歲,福建鄭家船隊船員,首次來時是二十一歲。

       南宮彥,三十歲,出身江南南宮世家,首次來時是十五歲。

       他們首次來報名時,這些背景都讓他們輕易進入面試,而面試時,每個人的原因都是為了穩定的飯碗。

       「為什麼想幹錦衣衛?」袁老大問陳鵬。

       「現在鏢不好走呀,盜匪多,被劫要賠,人死安家費又太少。」

       「為什麼想幹錦衣衛?」袁老大問薛軸。

       「聽說老闆要調整人事,我出身寒微,只怕要被遣散了……」

       「為什麼想幹錦衣衛?」袁老大問南宮彥。

       「我爹叫我來的。」

       「令尊為何要你來幹錦衣衛?」

       「我爹說,江湖險惡,賺錢不易,公家薪水雖死,但不會讓人餓死。」

       「別什麼都你爹你爹,我是在問你!你這麼年輕,難道不想先在外頭歷練個社會經驗?」

       「我爹說,卡位趁年輕,未來年資才不會輸人,他叫我一直考一直考,他會供應我的。」

       這三人最後都落榜了,袁老大表示,陳鵬連盜匪都怕,那要怎麼應付白道這些比黑道更黑的貪官污吏?薛軸還沒被裁員就想另起爐灶,顯然忠誠度不足;至於南宮彥,「我已經不曉得是他要幹錦衣衛,還是他爹要幹錦衣衛了。這種沒自己主見,家裡叫他幹麼就幹麼的人,肯定一世庸碌,無法擔重任。」

       結果,這三人每一有缺就來報名,越挫越勇,多年不綴。

       袁老大私下跟我說,他擔心錦衣衛已變成這些人的人生目標,如果直接對陳鵬說你太老了,對薛軸說這十幾年來其實你也沒被鄭家船隊裁員,怕他們頓失人生希望,會活不下去,所以雖然他知道大家很煩,但每年還是都讓他們進來面試,再想個理由讓他們落榜。至於南宮彥,袁老大在今天終於對他發火了。

       「回去告訴你爹,咱們單位要的是幹練又有經驗的即戰力錦衣衛,不是要一個啃老家寶!」

       南宮彥強忍著淚水退下去,表情像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兇過。我翻到名冊下一頁,另一票常客的名字也在上面,我嘆道:「高手、低手、名門的、寒門的,通通都來謀公職,大家都想來吃大鍋飯,難怪現在江湖上這麼平靜,這算國家施政成功嗎?」

       袁老大斷然道:「但也要證明自己有資格拿這份薪水!公職可不是你報名超過十次就會看你可憐錄取。」

       「僧多粥少嘛。」蘇冬道:「老大你曉得嗎,咱們監控福王時,在客棧裡還聽說京師現在有專門教人考錦衣衛的私塾呢!」

       鄭銅奇道:「這也能開私塾?但咱們又不是年年有缺,要有人退休或殉職才會開啊。」

       「聽說該私塾預測咱們開缺的年度頗精準哪。」我說。

       袁老大猝然轉頭,「有這回事?常志,你們聽誰說的?」

       這時下一位面試者已走進來,一身青衣,我笑了,指指他。此人正是白明的師弟乙。

       鄭銅竊笑,「看來該私塾真的神通廣大,連咱們袁老大喜歡青色這件事都預測的到。」

       袁老大的臉色卻沉下去了。

       「各位大人……」師弟乙卻沒察覺,一進來就逕自哈腰作禮。

       袁老大手一揮,沉聲道:「別廢話,自我介紹。」

       「是、是!」師弟乙一驚,忙道:「小人叫范退,係出點蒼派桑真人門下,排行第三……」

       「為什麼想幹錦衣衛?」袁老大打斷他。

       范退吞了口口水,朗聲道:「小人素聞朝廷錦衣衛諸公向來嫉惡如仇,雖然身處廟堂之高,但心繫江湖之遠,往往不辭辛勞地動身懲奸除惡,強力掃蕩社會上的犯罪,小人景仰已久,遂砥礪自己要向諸公看齊,期許有朝一日,能追隨諸公除暴安良,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

       他像是排演過似的,漸漸越講越順,語調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再適時地搭配幾個振臂的手勢,整個人顯得越來越激動,一身青衣臘臘作響,「尤其是『鐵面神捕』袁大人,小人雖久居國境之南,但袁大人的威名卻早已如雷貫耳,江湖上人稱其鐵面無私,公正廉明,今日得見,果真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小人真是三生有幸!願為袁大人執鞭墜鐙,縱使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在他比手畫腳的同時,我轉頭一看,卻見袁老大面色越來越柔和,彷彿在享受什麼,終於,他開口了。

       「好了好了。」他和顏悅色地說:「不愧是名門弟子,我感受到你的熱忱了,但你要知道,本單位的俸銀並不高。」

       「俸銀多少我不在乎!」范退昂首道:「能為社會大眾服務才是我來應徵的目的!」

       「好!你錄取了!」袁老大拍桌道:「十天後來報到。」

       范退一愕,驀地「咕咚」跪倒在地,歡天喜地的磕頭大叫:「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好久沒見到這種有為的青年了,定能給本單位帶來新的活力。」他下去後,袁老大笑咪咪的對我們說,並叫下一位面試者進來,我一看名冊,戴訓,二十五歲,點蒼派,抬頭一看,果然是師弟甲,一樣身穿青衣。

       袁老大本來很和藹的對戴訓問話,沒料到當戴訓開口後,他的臉又沉下去了。

       原來他的應對方式和范退完全相同,連說話的口吻及配合激昂情緒的手勢都一模一樣,顯然一切都是受過嚴格的私塾訓練,包括對袁老大的稱讚。

       「夠了!」終於,袁老大在師弟丙陳直像蠢蛋一樣上演第三次同樣的表演時,連話也不給他講完,便厲喝道:「出去,現在!」

       望著陳直如喪考妣的離去,袁老大陰著臉道:「去查查那家私塾,竟敢拿咱們做生意,活不耐煩了!」

 

 

       咱們毫不費力地便找到那家私塾,因為鄭銅提議直接去問范退。他也不難找,因為有兄弟回報說有個瘋子在西大街上跳舞怪叫。

       咱們趕到時,只見范退正手舞足蹈地嚷著:「我是公務員了!我是公務員了!以後我生活有保障了!你們大家聽著,國家要養我一輩子了!還沒出嫁的姑娘們聽著,這裡有現成的金龜婿哪!」

       「要是我現在去騙他,說他的錄用取消了,他會怎麼樣?」蘇冬哂道。而鄭銅走上前,在旁人欽羡的眼光裡把范退拖走。

       面對未來的上司,范退毫不猶豫地便說出私塾的地址,還自告奮勇要帶路。

       「未來還請諸位大人多多關照呀。」他諂媚的說。

 

 

       那私塾原來是間民宅,位置偏僻,外觀破舊。

       我們正要破門而入,門卻「咿呀」一聲開了,一名老翁持拐而出。范退大叫:「各位大人,就是他!」

       「樓大人!」我們三人一愣,沒想到私塾的主人,竟是前錦衣衛都指揮使樓三畏!

       「哦,是你們呀,怎麼這麼好來看我?」

       眾人連忙行了禮,蘇冬說明來意,樓三畏大笑道:「不錯,他們應試的那一套是我教的,怎麼,袁公不喜歡?」

       這下疑團盡解,也難怪那三人全穿青衣了,原來後面有樓三畏這位高人指點,現在單位裡服務的同仁大多都是他在職時錄用的,眾人的喜惡他全都一清二楚。

       望著這位前長官,我著實感恩,我今天能有這地位,全賴他當初的提拔;當時他涉入戶部給事中的收賄案,我和大多數同仁都堅定地相信他的清白,最後他為了不讓風暴擴大成政治鬥爭,於是自請退休,現在看他住在陋巷破宅裡,我更相信他當時是被人冤枉的,心中不由得肅然起敬。

      「大人,您老怎麼幹起這差事呢?」蘇冬問。

      樓三畏道:「偶然啦,一開始只是有江湖上的朋友來問我一些應試對策,我略提一二,怎知來問我的人竟接連錄取,於是來的人就多了,連不認識的都找上門。我煩了,只好立下高額收費,想設個門檻以圖清淨,沒想到捧著錢來敲門的不減反增,漸漸就變成這樣啦。」他望著范退,哈哈一笑,「這小子真幸運……」

       這時巷口轉進兩人,怒氣沖沖大步而來,卻是戴訓和陳直,范退迎上去,卻被戴訓一把推開。

       「老頭,你教得根本沒有用嘛!」戴訓怒道。

       樓三畏道:「兩位息怒,有話好說。」

       「收費這麼貴,結果人家連話都不讓我講完,這算什麼?」陳直怒道。

       樓三畏道:「考試不就是這樣嗎?同樣的題目,差不多的答題方式,卻會因為主考官的主觀見解而會有不同的結果,你們看那些考科舉的文人,人家落榜也沒抱怨呀。」

       我忍不住插嘴道:「你們三個應對方式一模一樣,誰想看三遍?」

       樓三畏嘆道:「唉!我不是交代過你們要察言觀色嗎?你們是去面試工作,不是去演戲。但就算是戲子演戲,也還會依觀眾的反應而臨時增刪科白,你們……唉!怎麼只自顧自的一直講呢?」

       這幾句話說得戴陳兩人登時語塞,樓三畏看著他們,道:「一切只是機運問題。兩位雖然失利,但有了經驗,下次再考,仍大有可為呀。」

       「下次?」戴訓怒道:「老頭,錦衣衛招人又不是每年都有,天曉得下次是何時?」

       陳直亦怒道:「老頭,六個月前我們來找你時,是你說今年錦衣衛至少會開出三個缺以上,我們三人全報名也不怕二桃殺三士;後來真如你所料開出四個缺,我們師兄弟才信了你,把全身家當都砸進你的私塾裡,現在你卻跟我說一切要看機運,你在耍我們嗎?」

       「明年也會有缺額的。」樓三畏斷然道。

       戴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們,突然像明白了什麼,表情像燃起了希望,他抱拳行禮道:「好,那我們明年還會再來的。」

       但是陳直卻叫道:「不!我不考了,找其它工作去。」

       樓三畏看著他,微微搖頭道:「年輕人,別太衝動,凡事最好都想清楚再做決定。」

       「我早想清楚了!」陳直捲袖賁起他健壯的二頭肌,大叫道:「憑我的身手,去私家賺得肯定不會比公家少。」

       樓三畏大笑起來。

       他一直笑,笑到陳直的二頭肌又軟了下去。

       「年輕人,你可要想清楚。私人的飯碗,也許起薪可能比公家高,但那只是短暫的。」只見樓三畏摸著白花花的鬍子,和藹地說道:「就算你能力再好,替人打了再多江山,年紀一到,或像現在外面景氣一差,或是你薪水要調高到人家付不出來或不想付的時候,人家要裁你就是裁了,在商言商,私人的都是家天下,哪有半點情面呢?職場上的人都是有取代性的,沒有你,多的是剛出道的名門弟子呀,說句難聽的,人家少林、武當每年俗家弟子成千上百,你點蒼派江湖上排老幾?競爭的贏人家嗎?要談薪水,人家私人的為什麼要用你呢?一個月付你四十四兩銀子,可以請兩個少林或武當弟子了呀。」

       一席話說得陳直啞口無言,良久,他嘆道:「明年?但我拿什麼撐到明年?家當全沒了,接下來可要苦了!」

       樓三畏拍拍他的肩膀,「年輕人,寧可苦一陣子,也不要苦一輩子。我認識很多中年失業的江湖人,哪一個當年不是武林中叫得出名號的?但失了業,沒一個月人就失了志,躲在家都不敢見人,搞得連婚姻都有危機。不是我要賺你錢,而是我瞧你氣宇軒昂,是個人材,所以才不願你走上他們的老路呀。」

       陳直一聽,眼圈一紅,向樓三畏深深一鞠躬,「是!小人受教了!」

 

 

       同門離去後,范退問:「我戴二師兄態度怎麼說變就變?」

       樓三畏笑道:「他見你們齊來見我,定是當你們私下有給我報小道消息。」

       「說到這個。」蘇冬問:「大人,您老是怎知咱們單位何年度才有開缺呀?」

       這問題確實值得一問,錦衣衛人員缺額是要有人殉職或退休才會有,全要等到這一年的任務告一段落時,缺額才會拍板定案,非現職錦衣衛人員必定不知。

       而剛才陳直說樓三畏在六個月前,就「保證今年錦衣衛至少會開出三個缺以上」,但戴訓等人在旅店談論要來京師時,卻是快一年前的事,顯然他們來京師至少是五個月前的事,當時連我們自己都還不知道明年會不會辦新人招募呢,若非最後十天有三個弟兄遭到福王毒手,說不定今年只會開馬清退休的那一個缺呢。

       「好觀察力!范退你瞧,幹錦衣衛的就是要像蘇公這樣精明才行!」樓三畏笑了起來,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交給范退,「你也真不會做人,還不快去帶你那兩位同門喝個解悶酒?」

       支開范退後,樓三畏道:「不錯,我確實是在六個月前就知道明年一定會有缺,就是那個馬清呀,他六個月前跑來找我泡茶聊天,說他已提早辦退休了,幾天後就要離京回陜西去,臨走前想見見我這位老長官,我就篤定明年一定會有缺。唉……說到這個啊,你們這些人要不是有事,要不就是要退休,才會想起我哪,平時也沒見你們來探望過,哼,哼!」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浮現出老人的孤獨,我心虛地低下了頭。

       「至於為什麼我說至少會開出三個缺以上嘛……」樓三畏道:「唉,說來也不怕你們見笑,是誆他們的。是因為當時他們三人詢問我時,還哭訴說他們想來當錦衣衛,卻被大師兄看不起,我看他們人品都不壞,但都太積極了,怕若跟他們說只有開一個缺,他們師兄弟會為了搶這一個缺,壞了和氣,只好出此下策。」

       「樓老您真是用心良苦。」我說。

       「嘿!沒想到今年真的開了三個缺以上,這叫歪打正著!」樓三畏頓杖大笑道。

 

    
       對私塾的事,袁老大微一沉吟後,便笑道:「就當樓老給咱們當免費的第一階段面試吧。」之後便沒多說什麼,只下令加派人力盯福王哨。

       不料沒一個月,又死了三個弟兄,也都是一劍封喉,袁老大大怒,決定逮人,很快地便得到了皇帝的允許。

       但奇怪的是,袁老大卻選在深夜子時去動身,他命全隊弟兄換上夜行衣,不點火把,鄭銅提出質疑,袁老大淡定道:「畢竟人家是親王,留點面子給他,悄悄去,悄悄回,別張揚。」

       我們亮出「駕帖」後,意外地沒受到任何的阻礙就直驅王府大廳,一路上驚動了許多已就寢的門客和傭僕,面對上百名配刀直闖的客人,他們明顯感受到來者不善,紛紛奔來大廳一探究竟,但表情全都一頭霧水。

       福王顯然是剛被叫醒,他來見我們時表情也顯得相當困惑。

       「不知袁公深夜而來,有何貴幹?」他問。

       「卑職有事想請教殿下。」畢竟是親王,袁老大還是保持了基本的恭敬。

       「何事?」

       「有人向朝廷密報殿下涉嫌貪污,卑職想請殿下回去瞭解一下情況。」只聽袁老大語鋒一轉,不急不徐地說:「另外這一年來,卑職底下死了六個人。」

       福王大懼,厲聲道:「本藩沒貪污!本藩根本不知道你們在行動!」

       袁老大身子微轉,朝大門擺出「請」的手勢。

       哪知手勢一擺,福王已一拳直打袁老大胸口。

       但袁老大反應更快,斜身一記手刀斬在福王手腕上,只聽「啪」的一聲,是腕骨碎裂的聲音。

       福王嗚咽一聲,已知不是對手,轉身就往大廳後面的走廊逃,我和鄭銅等人立刻追上去。

       偵查了一年多,眾弟兄對福王府所有走廊、暗道、密室全都一清二處,一路上也不知踢開了多少間房門,最後聽到蘇冬在王府後面的曬衣場大叫。

       原來福王跑到曬衣場,他拆下一根曬衣竹桿,綁上一件白衣,我們一看,白衣上頭用血書大大地寫著一個「冤」字,在皎潔的月光下,只見他拿著這根臨時製成的克難旗幟拼命揮舞著。

       眾人互看一眼,不由分說地上前將他帶回大廳。

       這時眾門客與僕傭彷彿才如夢初醒,齊聲發喊,一起湧將上前,眾弟兄擎刀在手,勢將火拼。

       「誰敢過來?本官連他全家一併辦了!」袁老大沉聲大喝,眾人忌憚,誰也不敢再上前。

       福王大驚,抱著那根「冤」字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尖叫:「本藩不要跟你們走!跟你們這些迫害忠臣良民的鷹爪孫走,不如現在殺了本藩!」

       「良民不歸錦衣衛管啊。」我忙糾正他。依照權限,我們只能管大夫官員和皇親國戚,一般百姓的刑事或民事案件跟咱們無關。

       但福王顯然不願聽,他淒厲地叫道:「本藩是無辜的!本藩沒有貪污,本藩像是會貪污的人嗎?這一切都是有人在對本藩進行政治迫害!你們要相信本藩!你們這群殺千刀的錦衣衛,不要為了拼業績就興冤獄害本藩!你們是終身職,業績不到頂多考績丙等,又不會失業……」

       「卑職深表遺憾。」袁老大冷眼看著他,「但一切依法行政,謝謝指教。」

       福王一呆,表情如陷冰窖,身子整個軟下去。袁老大手一揮,「帶他走。」

       福王就在慘叫聲中被帶出了王府,兩隻白胖胖的手仍死命地抓著那根「冤」字旗。

 

 

       隨後大廳陷入死寂,半晌,我低聲問袁老大:「那要叫外面的弟兄們撤哨了嗎?」

       袁老大卻搖頭,低聲道:「不准撤!繼續留在在崗位上。」

       不顧我的錯愕,他轉身對福王府眾人高聲道:「諸位聽著,從現在起,沒獲允許,誰也不准離開福王府半步!」

       眾人嘩然,袁老大猛地拔刀朝天一揚,「誰敢違背,本官就辦他!」

 

 

       福王帶回來後,袁老大卻沒審問,只私下問了幾句,就把他關進皇親國戚專用的鳳陽監獄,並差蘇冬回京,將情況回報皇上。

       他依舊每天詢問監控福王府的情形,「一切正常,要出門辦事或採購的,也都在弟兄們的跟監下進行,一個人都沒少。」弟兄們如實回報。

       就這樣持續三天,大夥兒也煩了,漸漸有雜音,終於推鄭銅來問袁老大:「這樣下去有意義嗎?」

       袁老大也不解釋,只堅決地說:「我說盯就盯。」

       終於第五天,有弟兄回報,又有人殉職了,是范退。

       他負責監視從福王府正門通到鬧區官道這個路段,這是為了輔佐負責跟監福王府出門的人的弟兄而設的,畢竟多一個人,也較能應付突發狀況。

       但現在他倒在周圍全是叢林的小涼亭裡,一樣是一劍封喉,還是負責跟監福王府出門的人的弟兄發現的。

       眾人默然,這表示,之前殉職的弟兄跟福王無關。

       「常志,明起換你接他的位子。」袁老大對我道。
    

 

       監視這條線其實很無聊,因為現在福王府會出來辦事或採購的人其實很少,就算有,我也會先接獲通知,到時再聚精會神即可,所以大部份時間我都在發呆,以及摸繡春刀。

       想起范退,我苦笑,要是他知道自己錦衣衛幹不過一年,那他還會來考嗎?他想追求一輩子穩定,但沒一年就殉職了,要是他那兩個師兄弟知道的話,還會再來考嗎?

       「這世上有哪行飯是完全穩定的呢?」我自言自語道:「就算是行政職的大夫官員,被政治鬥倒抄家的、替上級長官背黑鍋坐牢的,又少過了嗎?」

       這時,從鬧區官道遠遠走來一個人,倚拐低頭而行,卻走得頗快。

       我定睛一看,「樓大人?」

       那人抬起頭,正是樓三畏。

       「啊,常公。」他對我一笑,便往涼亭走來。

       我忙道:「您老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樓三畏走到我面前,笑道:「我來找你們呀。」他迎風晃了晃拐杖。

       「找咱們?」我一愣,猛地眼前白光一閃,他突然從拐杖拔出一口劍刺向我咽喉。

       這一劍太突然了,我毫無防備,下意識地閉上眼往旁邊閃,驀地「噗」、「噗」、「噗」三聲響,我的頸子一痛,人也摔倒在地。

       我回過頭來,只見樓三畏右手肩、臂、腕已中三箭,人已往旁一個踉蹌,箭矢的勁道讓他出劍失準,僅劃破了我的頸部,卻沒刺穿我的咽喉,雖然血流如注,卻不礙事。

       「列陣。」只見叢林裡轉出數十條人影,團團圍住涼亭,人人手持弩箭,全瞄準了樓三畏。袁老大緩緩走進涼亭,鄭銅和蘇冬過來扶起我,替我止血。

       我心中一寒,我跟蹤過許多人,卻從沒被自家人跟蹤過,被這麼多人跟監著,我竟然毫無察覺,要是剛才我自言自語時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怕那弩箭也會同時射到我身上! 

       「聖上已下詔廢除福王的王位了。」只聽袁老大淡淡地說:「雖然找不到他貪污的證據,但因為他之前在家自製了一根旗桿亂揮,聖上認為他在動作上符合了『揭竿』的第一步,決定讓他下半輩子都在鳳陽監獄裡渡過。」

       樓三畏大笑起來,「好!好!活該!」

       「但是蘇冬回京時,去了貴府一趟,您卻不在。」袁老大說。

       「你何時開始懷疑我的?」樓三畏問。

       「在我知道您是私塾主人的時候。」袁老大道:「尤其當我聽說您能精準預測錦衣衛什麼年度有開缺,以及會開幾個缺以上的時候。所以我做了一個假設:『如果您能控制明年開缺與否或招人額度呢?』只要您有殺人,明年就一定會有開缺;殺了幾個,缺就至少會有幾個。」

       我心中一凜,錦衣衛偵查有一定的基本佈陣,樓三畏自是知曉,所以他是以定點尋找獵物的方式來假裝路過,而弟兄大多對他只會熱情以對,不會設防,尤其是像范退這種出自其私塾的,也難怪他能屢次得手。

       「很有趣的假設。」樓三畏又笑了,「但我現在也能反駁你的說法,只要堅稱我要殺常志是因為私人恩怨就可以了。」

       「沒錯,若按此推論,則您需要的是要咱們持續監視福王府,但福王府仍有殺人嫌疑,於是我決定先逮捕福王。」

       我這才明白,為何那天要深夜行動,不點火把,上百人要進入福王府,難免會有騷動,若在白天定會傳開,只怕伏在鬧區的樓三畏就會知曉,那後面的佈局就功虧一簣了,只好盡可能地低調。

       「令我意外的是,福王府的人竟全像不知正被監控似的,若是知情,不可能全府毫無設防,於是我命蘇冬回京去稟告聖上,由聖上主持向東廠詢問,才知道當初秘密向東廠檢舉福王貪污的人,正是您呀。」袁老大說:「樓大人,您老怎麼幹起編劇這種差事呢?」

       樓三畏一聲長嘆,良久方道:「因為我缺錢,我退休的太突然了。當年袁公你奉命調查戶部給事中收賄一案,雖然你給我台階下,讓我自請退休,但你還是跟我追贓了不是嗎?本朝追贓,不單追回餘款,而是追回整筆款項,但案子爆發前,錢我已花用,你這追贓,豈不是叫我散盡家財了嗎?現在外面連年輕人都會失業,我這老人要去哪裡謀新職呢?」

       袁老大嘆說:「樓大人,一切本來就該依法行政呀,您缺錢,向老弟兄借就好,何必出此下策呢?」

        樓三畏苦笑道:「我是不名譽的退休,這些年來,就算是我提拔過的人,為示清白,懼人非議,幾乎不再與我來往,叫我何處借去?」

       眾人沉默,半晌,我問:「那您為何要誣陷福王貪污呢?」

       樓三畏啐道:「因為他是親王裡最有錢又浪費的。我們這些人,為求穩定,拼死拼活才搶到公家飯碗,但有時飯沒吃幾口,碗就給人奪走了;反觀這些人,生下來不用努力,就註定不會餓死,還一天到晚大言不慚自己成功是因為努力,好像在嘲笑我們這些人的貧窮是因為努力不夠,競爭力不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樓老那樣,算是仇富心態嗎?」有次鄭銅問我,我答不出來,我只知道,在樓三畏伏法後,單位裡大家的士氣好一陣子都很低落。

       我們奉命抄他家時,仍有數位江湖人士在外徘徊,其中包括范退的兩位同門,顯然都是來詢問考錦衣衛的事。或許在這個謀職不易的年代,比起其他行業,公職才是一般人地位唯一翻身的機會,同是當人鷹犬,一般人不會敬畏私人的護院或鏢師,卻會敬畏皇家的政務官和錦衣衛。所以缺錢的樓三畏,才為想抓住這趨勢闢財源。

       為補缺額,新的一年依舊開了人事招募,而當首位應徵者憔悴地走進來時,所有人均是一愕。

       袁老大訝然道:「白大俠,我記得桑真人的身體不太好啊,你何不留著等接掌門呢?」

       白明淒然道:「上回師父大壽,崑崙派送來一箱天山雪蓮,他老人家吃後,身子倒越硬朗了。我已經失業多年了,再不謀份差事,只怕要去加入丐幫了。」

       望著白明,我苦笑了。是否在這大公職的時代裡,無論出道時多有志向,經歷生活顛簸後,志向都會越縮越小,最後卑微地走上當初自己所瞧不起的穩定公職道路呢?

       白明退下後,蘇冬問我:「常志,你當初是怎麼進錦衣衛的?」

      「我是世襲。」我說:「我爹也是錦衣衛。」

       蘇冬一愣,喃喃道:「果然這個時代裡想要出人頭地,與其有異於常人的才幹,還不如有個異於常人的老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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