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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預備鈴的鈴聲響了。

  考場門一開,考生們一陣嘩然,如潰堤的黃河湧進去,你推我擠,彷彿慢進了就會考差似的。

  文翰是最後一個進考場的,他緩緩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昨天才來看過考場,他記得自己的座位是哪一個。

  他坐下後就拿出應考用具,准考證、二B鉛筆、橡皮擦。沒有缺的,他放下心,調勻了一下呼吸,平心靜氣地等待著第二次的鈴聲響起。

  外面的喧嘩聲漸漸地靜了下來,沒多久,竟然靜的像一潭死水一樣。只剩下蟬「知了知了」的叫聲。

  七月的下午氣溫非常悶熱,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文翰熱得汗流浹背,他天生汗腺就比別人發達,尤其是手,他的兩隻手掌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剛洗完手一樣,他連忙在褲子上一抹。外面的蟬叫現在聽來反而讓人感到煩厭,活像壞掉的唱片機在唧唧叫。

  今天的基測,第一科是英文,再來是社會和國文,想到這他就想起考前母親的那張臉。

  「今天最後一科是考國文,好好把握。」考前,母親拿了杯水給他喝,潤潤喉嚨,彷彿他是要上場互毆的拳擊手似的,「國文,你拿手的。考試要細心,不要小地方出錯,你又不是不會,每一次都是粗心大意……」母親的兩眼散發著迷濛的光輝,文翰在她眼中看見了望子成龍,這條龍剛剛飛離了那個狹小的國中,要飛向雄中,高雄第一志願,然後飛向國立大學,台清交政成……

  學校在考場弄到了三間教室當休息區,考生們窩在這裡做最後的掙扎,家長們殷切地遞毛巾和冷水,大家咬著牙,每個人的臉孔都因為過度專注而扭曲。早上考英文前一個小時,教務主任走上講台,做最後的精神訓話。

  「大家苦讀這麼久,為的是什麼?一整個學年從早讀到晚,午覺半個小時當兩個小時睡,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今天!」

  是啊!多苦的一學年啊!早上七點二十就要到校,一直讀到下午四點半,晚上六點半再來學校晚自習,學校還強迫他們禮拜六還要來上半天「加強輔導課業」;考不完的試,挨不完的打,多苦的一學年啊!在這裡考壞了多沒價值!

  「今天這一戰拼過去,大家上好的高中,有好的高中就會上好的大學,只要考上好得好,什麼事都好解決!」他一邊講,手腳一邊比劃著,講到「解決」時,他的右手倏地握緊,好像在半空中捏死了一隻蚊子。

  只要考得好!好高中,好大學!什麼都可以解決了!

  真的嗎?只要考好了,真的什麼都能解決嗎?像捏死蚊子一樣容易?想到這裡,文翰忍不住看了彰仔一眼。

  「那天一定要給她死!」三天前,彰仔才猙獰地對他說:「我已經找好人了!那天一定可以讓她死的很難看!那個姓沈的查某,我忍她很久了!」

  文翰知道彰仔想找人揍沈老師很久了,從這學期一開始他就想這麼幹了,只是文翰沒想到,他選在七月基測的第一天要動手!彰仔告訴他,考場外面那一群阿飛,就是他找的。他們講好,只要一考完,彰仔會跟在沈老師旁邊,等沈老師一出考場,他們就要給她好看。

  文翰知道彰仔一向視自己為知己,否則這種事也不可能會讓他知道。可是早上他和母親進考場時,看到那群不良少年,都穿的一身黑衣黑褲,每一個人都像是剛從感化院出來的。他們坐在機車上抽菸、聊天,不時用兇惡的目光掃射走進考場的人群,像在搜尋獵物。機車上的安全帽和大鎖,看起來都傷痕纍纍,不知道已敲破過幾個人的腦袋。

  文翰自己進考場前,眼睛曾和他們裡面一個看起來最兇悍的傢伙對上過,那人眼珠倏地精光大盛,文翰趕緊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他們一眼,他知道對方是在告訴他「看三小」,如果再多看他們一眼,只怕他們就要嗆三字經了。

  文翰的心裡直發毛,沈老師又瘦又小,給他們一敲,只怕會出人命!進休息區看到沈老師的那一剎那,文翰差點要走過去告訴她彰仔要找人揍她的事,要她一個人先走。因為那群阿飛不認識她,他們要揍她還要先看彰仔跟著的人是誰!

  教務主任下台後,沈老師接著走了上去,就像棒球隊領隊訓完話後,教練都還要再訓一次是一樣的道理。

  「是的,就是今天,你們的最後一戰!」聽她的語氣,彷彿考生們是瀕臨淘汰邊緣的中華成棒隊。看著她瘦小的身軀在講台上發出宏亮的聲音,她根本不知道她的學生已經在考場外埋伏了人要對付她,她只知道她現在應該要以一個班導的身份鼓舞著她的學生的士氣,她臉上的表情和深鎖的眉頭,文翰看得出來她很擔心他們,那是一種師長的關懷。文翰差點就要站起來告訴她一切,他有這股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儘管彰仔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就坐在他旁邊——

  「你們是前段班,目標就是雄中、雄女。考試不要粗心,你們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心窩似的,文翰心中突然痛了一下,沒有下一次機會了,為什麼他會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五月基測考完後,他的成績並不出色,但勉強還過得去。他就想去推甄離家較近的一所公立高中,想早點脫離國三這種痛苦的生活。

  可是他還是在這裡考七月基測。

  為什麼?因為沈老師不讓他去推甄。

  「你要推那所高中?那你幹麼來前段班?」文翰記得,當他拿著推甄單子到教師辦公室時,沈老師只看了一眼就說:「那種學校是後段班在推的。」

  接著沈老師竟然把他母親叫來學校,勸他母親不要讓他報那所高中,「前段班就是要拼雄中,拼第一志願!」沈老師斬釘截鐵地對文翰和他母親說道,驀地,她把推甄單子扔在辦公桌上,發出好大的一聲「啪」!

  雄中,第一志願呢!可是文翰老早就知道自己決計考不上,在班上他一向吊車尾,除了國文和歷史以外他沒有一科行。第一志願,他連想都不敢想,他只想考完就找一所公立高中推進去,然後充分利用接下來好幾個月的長假,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他母親卻被說服了,回去跟他父親講,接下來就是一堆親朋好友、叔伯姨嬸來對他心理輔導,改變觀念,分析大勢,要他考七月的第二次基測。想到那種痛苦的生活還要再來第二次,文翰就是不怎麼願意,畢竟那種痛苦真的也是筆墨難以形容,越想就越覺得他媽的幹!可是父母不讓他報,要他考第二次,他能怎麼樣?棒子都還沒揮就已經先被裁判判三振出局,除了幹以外也只能乖乖接受,不然能怎樣?

  想到這裡文翰就很恨,要不是沈老師擋著,否則他早上了高中,而且還可以先放他幾個月的長假,哪需要還在這裡背水一戰的考七月基測?

  他後來去班上問了問,不單只有他,有好多同學想要推一些離家近的學校,但都被沈老師擋了下來。

  「前段班就是要拼雄中、雄女,拼第一志願!」沈老師講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沒得商量了,考第二次。

  文翰總覺得推甄學校是學生的自由,他不滿沈老師的阻撓。

  他們國中有三個前段班和一個資優班,有一次,他去教師辦公室拿聯絡簿,看到這幾個前段班的教師正聚在一起,談論著哪一班推甄進雄中和雄女的人比較多,沈老師也在其中。她們的表情就好像將軍們在爭論自己的戰功,看誰最為彪炳。

  文翰這才明白了。

  老師們為了比較哪一個班上雄中、雄女的學生多,所以她們阻擋學生推甄比較差一點的公立高中,拼命鼓吹考第二次的七月基測,就好像將軍為了誇耀自己戰功,拼命鼓勵士卒上戰場送命是一樣的道理,學生進第一志願的人越多,就代表著她們越會教書。

  一將功高萬骨枯。

  文翰在憤怒中發現自己正被沈老師推回痛苦的考生生活,是她阻斷了他的提早放暑假的美夢。

  而且沈老師老是說自己有壓力,而且壓力很大,文翰知道她壓力來自於教務處,因為如果一個學校上第一志願的人多,對下一個學年度的招生會很有利,但想到這個文翰就更氣,你是老師還是在拼業績給學校看的業務員?

  而且一想到沈老師當著他和他母親的面把推甄單子扔在桌上,文翰覺得受到了侮辱,他的火氣整個上來了。

  第二次鈴聲猛地大響,文翰嚇了一跳,慌忙把試題本翻開,答案卡差點掉到地上。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開始看第一題的題目。

  第一題一看就覺得很麻煩。

  四個選項裡各有三個詞,這三個詞裡又各有一個字是用括號括起來的注音,請選出哪一個選項裡三個詞的注音所代表的字是一樣的。

  文翰最討厭做這種題目,他一直覺得老鑽研在這種小地方就是讓學生對國文學習意願降低的主因。國三的國文就是沈老師教的,有一次她發了三張考卷要他們班寫,上面全是這種題目,不然就是類似的題型,比如括號內變成是國字,然後考學生國字的注音或解釋,寫了一張,腦細胞不知道已經死幾十萬個了,何況是三張! 

  題目有點難,文翰慢慢地寫了五題,前面的胖子身體一直扭來扭去,讓他有點分心。第六題比較簡單,考的是作者的生平和基本知識: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這些東西自修就有了,很好判斷,只要有看。

  沈老師很愛寫板書,每一回上課就要寫滿整個黑板,除了一堆音近形近的國字外,她的板書也抄了一堆重點整理,可是她抄的內容自修上就有了,但她卻要求學生把黑板上她寫的東西抄進課本裡。文翰一直搞不懂,那些自修班上是團購的,每人都有一本,自己看就好了,為什麼還要把它抄到課本上?那他們花一堆錢買自修是幹麼?

  可是沈老師卻強迫學生要抄,有一次最後一堂課她看到文翰的課本沒有抄,她很生氣,說他沒再上課,文翰回答說有,她當下問了幾個問題,文翰都答得出來。

  「這些東西自修就有了,為什麼還要抄到課本上?」文翰記得那時他忍不住辯駁道。

  沈老師怒道:「課本白白的像什麼樣子?你不抄,那要課本幹麼?就用自修就好了啊。」

  「那就不要用課本啊,用自修就可以了,反正內容都一樣。」

  「閉嘴!」沈老師怒道:「叫你抄就抄,問那麼多幹麼?」

  「課本是我的!」文翰也有點火了,「抄不抄是我的自由!」

  「你給我閉嘴!」沈老師的聲音越來越大,她怒道:「世上有三種人沒有自由,軍人、囚犯、學生!你現在的身份就是學生!」

  沈老師強迫他放學後留下來補抄,非要他抄得整本國文課本密密麻麻,連插圖上都寫滿了字才放他走,回到家已是六點,洗澡、吃飯完再趕去學校晚自習已是遲到,那天晚自習來上課的數學老師很不高興,罵了他一頓,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沈老師擺明就是找他麻煩,文翰惱火地想著。彰仔也常被沈老師找麻煩,難怪他這次要找人來堵在考場外。

  這種老師,給她一次教訓也好,給她好看!

  他渾身血液湧竄,手上的筆握得更緊了,手汗又汩汩滲出來。

  有一陣子,班上作弊的風氣很盛。其實前段班作弊的風氣本來就扼止不了,瞧隔壁班的阿宗仔,哪一科不是用作的?作一作還作到全校前排名三十內,學生間大家都知道,只有他媽和老師不知道,四處誇他是雄中的料,哼!阿宗仔哪是什麼雄中的料?他的成績還不是建立在校外那群跳八家將的拳頭上?

  但那一次班上的作弊發生在他座位左鄰的那一掛,誰叫考卷一口氣下來就是四張,他們寫不完只好分工合作,而且文翰看班上也不只有他們這麼幹,只是他們動作太大才被抓到,一堆人通知家長兼寫悔過書到手軟。反正那所國中就是這樣子,後段班作弊,先記過再說;前段班作弊,繳份悔過書再跟家長說兩句就沒事了。差別待遇只因為推甄要的是乾乾淨淨沒案底的學生,有的肯定不是好學生,去推也不會給你上,反正後段班大部份也不會去推甄,別人的孩子死不完,記了沒差;前段班就不行了,要留個清清白白,沒有前科。

  這些都不打緊,文翰氣憤的是,因為座位鄰近作弊集團,沈老師也把他找去問話,問他有沒有參與作弊。

  「沒有。」文翰理所當然這樣子回答,因為寫不完他就用猜的,而且成績出來也不怎麼樣。

  「說實話。」沈老師一副法官審犯人的樣子,兩眼緊盯著他。

  「沒有。」文翰加重了語氣,「我沒有作弊。」

  「說實話,否則等我去查出來你會很難看。」沈老師的聲音漸漸尖銳且高亢起來,她的眼睛微凸,彷彿手上握有文翰作弊的證據似的。

  「啊就沒有啊!」文翰氣得眼睛也睜大了,沈老師竟然在懷疑他,不!她根本就認定他有作弊了,她根本是在逼迫他招供!他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氣的身體都發抖了,「都跟你講沒有了,不然你是想怎麼樣啦?」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沈老師冷冷地的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最好給我說實話,你……」

        文翰再也忍不住了,「如果我有作弊,我會只考這種分數嗎?」他怒不可歇地大聲說:「說我作弊,你拿出證據來給我看啊!」

  「你那是什麼口氣?」沈老師的表情彷彿文翰甩了她一個耳光,她桌子一拍,指著文翰咆哮道:「對老師講話是用這種口氣嗎?」

  旁邊七班的老師也接口道:「對啊,你那是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那為什麼不檢討一下這個姓沈的是什麼態度?

  「打電話叫家長來!」沈老師尖聲叫道,這是她一貫的殺手鐗。

  文翰記得後來回家還是被父親打了一頓,理由是「不尊重師長」,到後來他有沒有作弊根本不是重點,重點反成了他對老師的說話口氣和態度不佳。

  文翰只覺得身上藤條打出來的傷痕好像又在隱隱作痛,幹!這種老師有什麼好尊敬的?就讓她被彰仔那夥人打死好了,最好打到住她十天半個月的醫院……

  文翰開始寫第十四題,但他一直心神不寧,題目怎麼也無法專心的看下去,他好像已經看到彰仔夥同那一夥阿飛把沈老師圍起來,幾個人抄著安全帽和大鎖,狠狠地往沈老師頭上擊去,沈老師慘叫一聲倒了下去,躺在地上扭來扭去……

  人群慌亂起來,他連忙跑過去圍觀,只見彰仔正拿著沾著血的機車大鎖,往倒在地上的沈老師再重重地敲了下去,他兩眼如冰,深邃的讓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沈老師倒在地上抱著頭痛苦地掙扎,鮮血緩緩地從她的額頭流下來,彰仔的臉上露出殘忍的表情,毫不留情地又補上一鎖,接著又再一鎖、再一鎖……

  沈老師的臉上都是血,但她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文翰,她張開嘴像是要跟他求救,可是卻只冒出了一個血泡,然後像是離水的金魚那樣一開一翕,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文翰,像是責備文翰為什麼沒告訴她,瞳孔裡閃爍著怨恨的光芒,文翰感到莫名的恐懼——

  他猛地抬起頭來,他看到彰仔正在專心地塗他的答案卡,好像他等會兒什麼事都不會做似的,一切純粹是文翰自己在胡思亂想。

  可是文翰知道彰仔會幹的,彰仔天性兇狠,動起手來一向很殘忍,他自己就曾看過彰仔在校內打人,那次是因為彰仔的腳踏車被偷,後來被他查出來是別班的一個男的,被彰仔叫到廁所去,文翰親眼看到那人被彰仔和他的朋友打到跪在地上直說下次再也不敢了,但彰仔罵了一聲「幹」之後,隨手抄根掃帚往那人腦袋猛砍了好幾下,打得對方頭破血流,但彰仔沒有罷手,他把他的頭抓起來往牆壁撞了好幾下,那傢伙後來出院後嚇得連課都不敢來上,還轉到夜間部去。

  一想到那個偷腳踏車的男的被打得倒在地上亂扭,抱頭哀叫,血從手指間流出來的畫面,會出人命的!文翰突然只覺得冷汗直流,彰仔在動手時,表情冰冷到一種殘酷的地步,完全沒有一絲不忍。等國文一考完,他就要去對付沈老師了!

  彰仔等人走沒多久,文翰看到那人被訓導處的杜組長抱出廁所,鮮血一滴滴地滴在地板上,沿著走廊滴成一條紅色的虛線,那人還在杜組長的兩臂間抽搐著……

  文翰的心也在抽搐著。太殘忍了……

  萬一沈老師真的被他打死怎麼辦?也許他該去通知沈老師一聲,雖然他很討厭沈老師,但討厭歸討厭,這種事會上新聞的,他既然知情就該去阻止,否則他也會變成幫兇——文翰緊張地看了一下手錶,還有五十五分鐘,也許他可以早點寫完交卷出去,可是萬一彰仔比他早寫完,直接叫不良少年衝進考場怎麼辦?

  文翰只覺得口乾舌燥,他嚥口口水,開始寫第十四題;考前他刻意少喝水,以免考試時會想上廁所,直到進考場前他才喝了一小杯水,哪知道現在反而口渴,或許,該喝點什麼解解渴才對的。

  他現在真的很想喝一杯飲料,什麼都可以,他只是想喝,那可以冷卻他發昏的腦袋,幫助他冷靜;他從以前就喜歡的就是喝飲料時的冷靜感,飲料本身是什麼他反而沒有那麼在意。

  但國中的福利社實在太爛了,包子看起來像是放了好幾天,筒仔米糕撕開封口還可以先倒出一層油,其他就只剩硬梆梆的麵包,至於飲料,對不起,冰礦泉水而已。這就是報紙上、教育部、訓導處所認定不會影響學生身體健康的食物,他想上至教育部的高官,下至學校的老師大概都沒有去吃過這些東西,他們如果有吃過的話,肯定就會明白為什麼學生老愛訂購外食,可是他們從來沒治過這個本,他們只會治標,抓,抓,抓……

  那日午後,他午覺睡醒,走到走廊吹了一下風,沈老師從辦公室裡出來,看見他劈頭就說:「你在這裡幹麼?」

  「沒幹麼,只是吹一下風而已。」

      「沒幹麼不會去讀書嗎?」沈老師厲聲道:「剩幾天了你知道嗎?只會混!」

  文翰沒來由的被罵,心中火氣又上來了,但他忍了下去,轉身走回教室。

  但他整個下午一直覺得悻悻地,心中有股悶氣沒處可發洩,課都聽不下去了,他突然很想喝紅茶。

  於是他決定在掃地時間去外面買杯紅茶回來喝,被彰仔和信榮兩個人看到了,他只好答應幫他們買。

  翻過校牆,他只覺得悶的心情好多了,連空氣似乎都比校內的還新鮮,他這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很喜歡翹課,他突然有種再也不想回學校的衝動。

  當他提著三杯紅茶要翻回校內時,很不幸地,訓導處的杜組長剛好騎機車經過,「你過來!」他倏地停車怒喝:「購買外食,哪一班的?」

  沈老師很快地就來訓導處,文翰卻發現她的表情不是憤怒,而是似笑非笑,好像有人送了她一份禮物似的。

  「誰叫你買的?」她尖著嗓子問道。

  「我自己一個人要喝的。」文翰知道這個謊話很蠢,騙不了她,但他牙一咬,決定自己扛下來。

  「唉呀呀——你一個人要喝的啊——」沈老師笑了起來,但她的笑容卻讓文翰感到有如寒風撲面,「那你現在喝給我看啊!三杯,一次喝完!我允許你喝。」

  這是那所國中師長扼止買外食的必殺手段,你不招出是誰叫你買的,那你就把買的東西吃完,反正你買來就是要吃,這一點也不違反體罰。文翰就曾經看過一名同學買了一堆雞排回來被抓到,在訓導處吃到後來都快哭出來了。

  可是沒有人敢招出同學來,這是學生間不成文的規定,誰招了,是要被瞧不起一輩子的。

  文翰早已有心理準備,他伸手就拿了吸管要插到飲料杯裡,但沈老師突然阻止了他,「真夠義氣啊!為了江湖道義,捨棄了校規正義……嘖嘖嘖……」她笑的讓文翰有點發毛,驀地她咆哮道:「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知道是誰了嗎?文彰跟信榮兩個人對不對!我到班上一問就知道了!你給我打電話叫家長來!打完電話給我回班上『伏地不挺身』!」

  當文翰回班上時,他看見彰仔和信榮兩人早已趴在地上「伏地不挺身」——就只是趴著,沒有做伏地挺身的上下動作——這是別班老師想出來懲罰成績不好的學生的體罰手段,沈老師也學到了,只是她使用時不一定是學生成績不好的時候。

  文翰趴下去時,心裡真的是火冒三丈到了極點,什麼髒話都很想罵出來。沈老師根本早就知道是誰叫他買的,竟然還很心機的要套他的話,要讓他在朋友間抬不起頭來,陰險的小人——

  等他母親從樓梯走上來時,沈老師看著他笑了一下,然後向他母親走去,文翰簡直連肺都氣炸了,他的臉色漲紅,牙齒緊咬著下嘴唇。沈老師根本就是要「釘」他,否則三個人只有要他打電話叫家長來,擺明要給他難過!

  就打給她死吧!文翰又看了彰仔一眼,只剩五十分鐘了,再二十分鐘就可以交卷了,彰仔,打死她吧!打到她殘廢,打到她半身不遂,坐一輩子輪椅吧!

  要不是母親有來陪考,說不定等會他也會上前借個大鎖砍她幾鎖,打到她倒在地上抽搐,叫她趴在地上給他伏地不挺身,平時不是很囂張嗎?幹!每次老子趴在那,她就在旁邊陰惻惻的說:「趴好啊,手要彎啊,誰准你打直了?」那老子就看你多會趴!

  火氣上來,塗答案卡的手勁不自覺地更重了些。從十五題開始,題目就沒前面的那幾題麻煩了,他寫得很快,一下子就寫了五題。

  他再看了一下手錶,卻很吃驚地發現,他明明已經寫得很快了,時間卻過得更快—又過了十分鐘。

  再沒多久沈老師就要被打了。可是說不定其他教職員也會跟在沈老師旁邊一起走出考場,校長、教務主任、其他老師—彰仔會被看到的。

  「反正我們已經畢業了,早跟那國中沒關係了。」那天彰仔冷冷的說:「把她打死,也不用怕學校查。」

  彰仔真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他父親據他說因為被提報為流氓,到現在都還在跑路。他從國小就逞勇好鬥,但他的學業成績一向很出色,所以他才能進前段班。

  「這國中真的是爛透了,沒救了。」文翰自己也恨透了這所國中,他發誓,畢業以後,絕對不會再踏進校門一步。

  這所國中升學主義掛帥,國一國二除了入學時招考的資優班,其他學生是常態編班,直到國三時才能力分班,資優班維持不動,其他班重新打散,前段班、次前段班、後段班、放牛班。

  文翰恨透了能力分班,他的好友多被分到後段班去,在前段班交情最好的只有從國小就認識的彰仔。

  彰仔如果被看到,他自己也會有麻煩的!而且沈老師的丈夫和小孩聽說今天也有來,雖然文翰沒有看到,但他知道他們有來。彰仔如果在他們面前……

  彰仔一定會被看到—今天才第一天考試啊!明天還有一天啊!

  算了,人命關天啊!當一次「抓爬仔」吧,趕快寫完,去跟沈老師講彰仔的陰謀……

  他手汗越流越多,把試題本的頁紙都弄濕了,他連忙放下筆,用褲子擦了擦,時間怎麼好像過得更快了?他緊張地抓起筆想要拼命往下寫,他想要趕快繳卷,他應該要阻止這一切的——這不只是為了沈老師,同時還是為了彰仔。

  或者他可以繳完卷後在樓梯口攔下彰仔,苦勸他改變主意,憑他跟彰仔的交情,也許可以辦得到……

  否則彰仔一動起手,除非對方再也爬不起來,否則他是不會住手的——

  偷他腳踏車的人血淋淋地倒在廁所的畫面又浮現在文翰的腦海裡,那個人滿頭滿臉都是血,他的眼睛像死魚一樣……他漸漸變成了沈老師……彰仔正在一鎖接著一鎖的敲在她無助的身軀上,鎖頭擊在頭蓋骨上的碎裂聲一聲接著一聲迴盪在空氣中……

  文翰越想越恐懼—沈老師會被打死的!

  夠了!彰仔,住手!住手!

  可是彰仔卻冷冷地看著文翰,「你敢擋我?我連你一起宰了——」

  啊!彰、彰仔,你—你——

  試題本上的黑字卻怎麼也讀不下去,映在文翰眼裡的景象只是黑漆漆的一團,外面那群阿飛穿的衣褲也是這麼的黑,宛如索命的黑無常,黑的很不祥。他趕緊抬起頭讓自己定定神。

  但他卻看到了彰仔。他很吃驚,他到現在才注意到,彰仔也是一身黑衣黑褲!

  這次彰仔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文翰擋不住他了——

  他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其實他也很喜歡黑色,今早出門時他本來也想穿黑衣來應考,但後來他沒有這麼做,因為他怕沈老師罵。

  有一次禮拜六,他在這一個唯一可以穿便服的一天,穿了黑衣黑褲來上課,沈老師竟把他叫去責罵了一頓,說什麼穿的一身烏七嘛黑看了就不好。

  文翰很不高興,沈老師平時管服裝整齊和儀容整潔就算了,現在她竟然連他的衣服顏色都想管,她憑什麼管?

  「這是我的自由!我又沒違反衣服的規定!」他抗議。

  「什麼自不自由?」沈老師尖聲喝道:「世上有三種人沒有自由,軍人、囚犯、學生!你現在的身份就是學生,學生哪有什麼自由?你要待在這個班就要讓我管,不然就給我滾到後段班去!」她停了一下,突然大叫道:「打電話叫家長拿衣服來換!我不准我們班上有人給我穿成這副黑漆漆的德性!你是混黑道的,還是家裡有喪事?」

  文翰聽到最後一句話整個人就被刺到,他氣得往沈老師走了過去,拳頭都握起來了——

  彰仔趕緊站起來扯住他,沈老師桌子一拍站了起來,「怎麼樣?耍流氓啊!」她吼道:「我教書教這麼多年,還沒看過態度像你這麼差的學生!只會頂撞師長!你根本就是班上的壞份子!害群之馬!跟我到訓導處!馬上給我打電話叫家長來!馬上給我打—馬上——」

  文翰氣得身體都發抖了,彰仔抓著他,對他搖搖頭,他知道彰仔叫他忍下來,文翰緊咬著下嘴唇,他很想往沈老師臉上揍下去,可是他知道現在只能忍下來,上次因為對師長不敬而被父親打到晚上連躺著睡都有問題,他現在只能忍、忍、忍……

  拿起話筒的那一剎那他覺得非常的屈辱。

  那時的屈辱感現在又伴隨著恨意湧上了心頭。

  她活該!活該被打!文翰腦中有個聲音在恨恨地說著,她是自作自受! 

  只剩下三十分鐘了。他突然驚覺到時間已不夠,整個人緊張了起來,沒時間再胡思亂想了,他開始拼命地寫。

  不過他還是注意到彰仔並沒有先繳卷,彰仔也還在寫。

  汗腺似乎失控了,手心手背的汗水越滲越多,不管擦了幾次它還是一直流出,這嚴重影響到他寫考題的進度。

  國文絕對不能考差!

  這是文翰給自己的要求。他就只有國文跟歷史比較強,只要有一科考砸了,分數就會被拉下來很多。而這兩科裡面他又以國文最為突出。

  沒有國文,他根本就進不了前段班;雖然他從不在乎能否進去前段班,但他知道進前段班是家裡給他的期許。因此當時他被分到前段班時,他還是鬆了一口氣,至少對家裡已經有個交待。

  他在前段班國文依舊過人,他自己也相當引以為傲。每回考試,不管大考或小考,他只在乎國文的成績如何,其他科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所以文翰不允許自己國文考差,這是完全不應該發生的事。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國文成績為什麼可以在班上獨霸一方,並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上國文課,而是因為他很喜歡看課外書籍,以及他從小就很喜歡寫作的緣故。

  文翰從小就看了很多古代的故事,三國演義、水滸傳、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他也喜歡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

  文翰覺得這些作品比課本上的文章有趣很多,他也很想創造像這些如此讓人著迷的故事。

  文翰開始提筆寫小說。

  可是當父親和母親第一次看到他在房裡寫他自己創造的故事時,他卻被打了一頓,他們認為這只是在浪費時間,耽誤他的課業。母親甚至把他的稿紙全撕碎扔進了垃圾桶。

  文翰不氣餒,他再接再勵,甚至把房門鎖起來偷偷地在寫,卻一次又一次地被父母親抓到,挨了好幾頓打,他的心血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撕毀丟棄。

  文翰想到了變通之道,他把稿子帶到學校寫,反正有些課他根本不喜歡聽,也聽不懂很久了,他乾脆不聽了,全拿來寫他的小說。

  他在寫作中得到了快樂和成就感,每一次苦思後的落筆,讓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像昇華到一種更高的境界,他在寫作中得到了一種慰藉感。

  他覺得寫作是他的天命,是他靈魂的一部分,如果把寫作這件事從他的生活中剝離,那他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了。

  可是上了國三,進了前段班,課業壓力根本不允許文翰再拿上課時間來寫小說。儘管他開始想寫科幻武俠小說,他自己架構了一個異次元空間,可是他卻騰不出時間來寫,只能在腦中一遍又一遍地想著故事劇情,沒法動筆,雖然他的書包裡一直都帶著一疊稿紙,那是他備以不時之需的。

  國三只能讀書、讀書、讀書……日以繼夜,同樣的書一直讀,味如嚼蠟,文翰受不了了,他覺得很苦悶。

  直到有一天的晚自習,他發現自己根本看不下書時,他再也忍不住,他從書包裡抽出了一張稿紙,他開始寫,拼命的寫,在他腦中建構多時的異次元空間的故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在稿紙上打造出來,筆一落下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

  他寫得飛快,那種寫作時的愉悅感這時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種不吐不快的感受讓他感到很快樂,他沉浸在裡面。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沈老師已經站在他身後有一段時間了,甚至於,全班同學都在看著他,可是文翰沒察覺到,他太專心,一張寫完,又從書包裡拿出下一張稿紙,一張接著一張……

  直到沈老師一聲不響地突然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文翰整個人被驚嚇到了,也許是他受到驚嚇時的那副模樣很惹人發噱,全班同學像炸彈炸開似的哄堂大笑起來。

  沈老師走到他面前,伸手把他的稿紙拿起來。

  文翰只覺得整個人涼了半截,他開始冒冷汗。

  「晚自習是給你讀書的時間,你在寫什麼東西啊?」她看了稿紙一眼,發出「嘖嘖嘖」的聲音,「讓我們來看看你寫什麼吧……『崙菲爾大陸戰記』……唉呀呀呀……嘖嘖嘖……『崙菲爾神劍』……」她看著文翰,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說道:「你解釋一下吧,什麼是『崙菲爾』?」

  全班同學笑得更厲害了。文翰只覺得臉在漲紅,他的手在發抖,身體也在發抖,那是一種在大庭廣眾下被羞辱的惱怒感,他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轉頭看了彰仔一眼,他知道彰仔會站在他這裡的,彰仔是他的好友,他不可能跟著這些人一起嘲笑他……

  彰仔正在半空中做出了劍指翻飛的手勢,「『崙菲爾神劍』!咻!咻!咻!」然後又引起了另一波的爆笑,而且笑得更厲害了。

  文翰那一剎那只覺得有人當面敲了他一棒,他驚怒交加。彰仔,你、你竟然——

  他只覺得整間教室都是笑聲,笑聲越來越多,而他的身體彷彿開始在縮小,越縮越小,他感到非常地孤單,徬徨無助,他好想突然站起來衝出教室,他要逃離這裡遠遠的,他不想再回來,他不要再回來……

  「『伊古琴斯之戰』……嘖嘖嘖……」沈老師邊看邊唸,她搖著頭,不懷好意地看著文翰,「我看你腦袋真的有點問題,跟我到辦公室打電話,我要跟你家長好好談談。」

  文翰已經記不起他那天被他父親打了幾下,他只知道父親的藤條打得再痛,也比不上當時在班上所有同學面前被沈老師羞辱的滋味來的痛,他的情緒都快崩潰了。

  只剩下十分鐘,也剩最後三題。

  一想到當時的情景,他的心就痛得像是要裂開。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刻,這輩子絕不可能會忘記|沈老師拿著他的稿紙對著班上同學朗聲地唸著,所有人都在笑,彰仔的手正在——。

  文翰的心糾結在一起,血絲一滴一滴地被擠出來了。

  「我看你腦袋真的有點問題!」沈老師的頭雖然是搖著的,但她的臉上卻好像浮現著一種勝利的快感。

  「你腦子在想什麼啊?」下課時,彰仔和其他同學對他的第一句話都不是安慰,而是帶有嘲弄意味的詢問。彰仔甚至再次做出了劍指翻飛的手勢,「『崙菲爾神劍』!咻!咻!咻!」其他同學再一次大笑起來。

  文翰覺得越來越孤獨,「你們根本就不懂!」他在心中痛苦地暴吼著。

  沒有人瞭解他,沒有人關心他,他們只知道嘲笑,嘲笑他的志向,他的宏願,和他視為命根子的寫作。

  他們跟沈老師一樣都是一丘之貉!包括彰仔也是!

  他們通通都很可惡。他們的腦子才有問題!

  文翰已經寫完最後一題,他放下筆。低頭看錶,剩一分鐘。

  彰仔站起來要繳卷了,文翰突然覺得彰仔的身影非常地礙眼,他好像現在才察覺到,他多希望等會彰仔和那群阿飛把沈老師揍個半死後,有一群條子會過來把彰仔等人逮捕。

  讓他們再也笑不出來!

  鈴聲響了。

  這時彰仔已走出了教室。答案卡跟試題本開始收回去給監考老師。

  文翰收好用具後也快步走出考場,這樣子他才能避開樓梯間擁擠的人潮。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等到他下樓走回休息區,母親迎上前來。「好不好考?」母親急急地問:「有沒有把握?」

  文翰隨口應付幾句,他正看到沈老師和她的丈夫正走出休息區,他們要回去了,她丈夫手上還抱著一名小女孩,看來才一歲左右。

  文翰看到彰仔尾隨著他們夫婦走了出去。他的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寒霜,那麼地冷酷,甚至有點近似於殘酷,好像一頭黑豹正盯上了牠的獵物似的。

  文翰突然覺得心裡有種報復的快感,他們終於要自相殘殺了,他笑了起來。母親疑惑地問道:「你笑什麼?」

  文翰沒有回答她,他只是一直笑,而且笑的很開懷,很暢快,甚至有一點殘忍。

                              〈全文完〉

 

【本文榮獲第33屆南風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2012年)

 

後記:

小說原名〈學測〉
得獎後,有位任教職的朋友跟我說:「國中考高中叫『基測』,高中考大學才是『學測』與『指考』。」
原本因為已得獎,不願改小說篇名
但左思右想後,為求真實,還是將這篇小說從〈學測〉改名為〈基測〉
文中原本的「學測」字眼,也已通通改為「基測」

20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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