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一慌,急忙在心中默唸:「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勇君轉頭看到我的表情,面露鄙夷。
       隨後,他舉起他的大砲,準備按下快門。其他的記者們也都紛紛舉起相機。
       我只好訕訕地也拿起手機,對焦紅色女子的屍體,準備拍照。
       沒有想到,「擦」的一聲,手機竟然自動關機了。
       我大驚,這時只聽一旁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轉頭看到眾人都在低頭檢查相機——原來所有人的相機突然都自動關機了。
       這時,勇君在一旁朗聲道:「抱歉,我們沒有惡意,這是我們的工作,你有什麼冤情,我們一定替你找出真相,還你公道,但現在,請你不要捉弄我們。」
       他再度舉起大砲,令我意外的是,只聽「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他的大砲竟然復活了。
       眾人面面相覷,白毛第一個反應過來,舉起相機,也是一連串地「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柯基和評量仔旋即也照了好幾張相片。
       我趕緊把手機重新開機,點開拍照功能,走到吊扇下方的床邊,仰頭,以由下往上的姿態,將手機鏡頭對準紅衣女屍的正面,拍照。
       一道白光倏地閃過整間主臥室。
       所有人驀地一起朝我瞪了過來,大家的目光裡都帶著驚訝,而勇君的眼神裡則是帶著憤怒。
       原來我沒留意到我手機的拍照功能正處於「開閃光燈」的狀態,我嚇得趕緊低頭把這個功能關掉,再重新拍了幾張。
       一旁皮隊長眼見眾人都有拍照後,立刻把大家「請」出主臥室。
       「各位大哥,幫個忙吧。」他說。
       由於整間主臥室其實很臭,臭得讓人很想吐,再加上我也無意久留,於是我乖乖地第一個走出門外,一回頭,柯基、白毛和評量仔也已魚貫而出,但卻見到勇君仍在主臥室內,絲毫沒有走出來的意思。
       「有沒有顧小姐生前的照片?」他問皮隊長。
        皮隊長搖頭。
       「到現在都還沒有,你們警方封鎖現場後,到底都在幹麼呢?」勇君丟下這一句話後,昂首闊步地走出主臥室。
       我站在門口,越過勇君的肩膀,我看到皮隊長正對著勇君的背影喃喃地輕聲咒罵,表情惡毒的如同滿屋牆壁上那咒怨似的血紅色語句。
       經過我身邊時,勇君突然看了看我的腳,但他什麼也沒說,調頭就走。
       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我看得出勇君是意有所指,他一定是在嘲笑我,看到屍體就腿軟,人家要我撤退,就乖乖地第一個走掉,該問的問題,連問都沒問。
 
       我低著頭默默地滑手機。
       我在檢查剛剛拍的照片,如果拍的不好,我還必須跟其他報的記者要照片。
       但一點開第一張有開閃光燈的照片,我就嚇到了。
       手機螢幕裡,顧小姐正死死地盯著我,閃光燈讓她暴突的雙眼眼球發亮,而畫面也清楚地捕捉到,她的舌頭上還有一丁點唾液,從舌尖滴落到胸部,她整個人看起來格外地猙獰。
       我全身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背脊涼涼的,整個人不寒而慄,趕緊手指一滑,把照片往下拉。
       但卻看到了床上滿是排洩物。
       原來顧小姐的大小便洩了一地。
       人吊死之後,全身的肌肉在僵化前,會失去控制力,因此在體內還未排出的大小便,便會因為地心引力的關係,一洩而出。
       難怪,那個房間好臭,屍臭和大小便混雜在一起的臭味,臭得讓人好想吐。
       但我看著她腳下的那一灘排洩物時,驀地尋思:「難道她沒穿內褲?」
       如果有穿內褲,尿液還會沿著雙腿內側滲出,但糞便就不可能這麼順利排出,蓋因會遭內褲阻隔,排出後落地的狀態必是呈現散落一地之姿,可是照片裡,顧小姐所排出的糞便,似乎沒有遭受到內褲阻隔,順暢地從肛門排洩落地。
       我將這張曝光的照片上下滑動,定睛仔細看,死者的上半身還激凸,換句話說,她不只沒穿內褲,連內衣也沒穿。
       一般來說,穿著全身紅色而自殺,通常是希望死後化身成厲鬼,向害她走上絕路的人索命報復,按此原則推演,那顧小姐極有可能是為情自殺。
       然而,如果說顧小姐是為情自殺,應該不只會只穿一件紅色緊身連身裙,應該還會穿著紅色的內衣與內褲才對,畢竟只要是正常人,多少都會希望自己的屍體被發現時,服裝是穿戴整齊的。
       「而且顧小姐有塗指甲油啊。」我將照片放大一看,那腥紅如血的指甲油塗得嶄新,一點也不像是很早前就塗上去的。
       如果顧小姐是為情自殺,想要死後化身成厲鬼去索命,那怎麼會記得紅色塗指甲油,而忘記穿紅色的內衣內褲呢?
       甚至,主臥室內所有牆壁上,都用血紅色的液體寫滿了咒怨式的語句,肯定是顧小姐上吊前所寫的,那她在死前能大費周章地做,卻會忘記穿紅色的內衣內褲?何況,那血紅色的液體又是什麼?
       我上下滑動著這張照片,腦袋開始高速運轉,整件命案似乎另有隱情。
   
       就在我研究這張曝光的照片時,顧小姐的遺體已經解下來了。
       「二馬。」有人叫我,我抬起頭,是白毛,他示意要我離開命案現場。
       顧小姐的遺體運下樓時,一位身形肥胖的黃衣男子站在門外,他長得非常醜,臉皮是紫黑色的,近看還以為他整張臉都淤血了,但他的眉毛長得相當奇特,末端不只長得靠近兩耳,甚至還分岔了,遠看活像是布袋戲裡會有的眉毛。我注意到,他穿的黃衣是唐裝,而且脖子上掛著一串羊脂色的佛珠。
       「『梨子』。」我聽到皮隊長這樣叫他。沒多久我從白毛口裡知道,這人是皮隊長找來將顧小姐的遺體解下來的,大概是民間的殯葬業者吧,我猜。
       我和白毛輕聲對談時,「梨子」發現我在看他,他對我頷首一笑,隨即匆匆下樓。
   
       我坐在士林偵查隊裡,喝了一杯熱茶,卻還是覺得頭暈目眩,顧小姐吊死的容貌,以及那個頸部遭繩子勒住後扭曲的角度,一直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似乎一閉上眼睛,顧小姐暴突的雙眼,以及猙獰地伸出的舌頭,就會浮現在我眼前。
      「顧米晴,三十歲,目前無業,一人獨居,死因確定是自縊。」
        我將獲得的訊息回報給洪主任,同時用電腦先將死者的照片傳上報社的系統。
       士林偵查隊最後總算傳給了記者們一張死者生前的照片,照片裡的顧米晴笑得很燦爛,修長的臉蛋一臉陽光,眼睛還是月牙型,下巴雖然有點削瘦的尖,但披肩的長髮,穠纖合度的姣好身材,搭配著甜美的笑容,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自殺的人。
       「知道自殺的原因了嗎?」洪主任在電話那一頭問。
       「據住在她對面的鄰居說,疑似是遇到愛情騙子,被騙了很多錢的樣子。但實際情況及詳細金額,警方還在查證。」
       「你問了幾個鄰居?」
       「報告主任,從一樓到四樓的都問了,但每個人的說法都差不多。而且我再問皮隊長時,他也是跟我這麼說,我想應該不會錯。」
       洪主任「嗯」了一聲。
       「不過,他們都說,死者生前不太和鄰居來往,頂多見面時打個招呼而已。」
       「那有聯絡上死者的家屬了嗎?」
       「報告主任,死者的老家在彰化,聽說雙親目前已在趕來台北的路上,但還沒有聯繫方式。」
       「對了,你說整間主臥室都用血紅色的液體寫滿詛咒的話,那你問到那『血紅色的液體』是什麼了嗎?」
       「報告主任,皮隊長說,還在化驗。」
       「遺體送到殯儀館了嗎?」
       「是的。」
       「很好。你稿子慢一點打,和老皮保持聯絡,看看晚一點,案子有沒有什麼進展。」洪主任說:「我先看你的照片就好。」
       他掛電話後,我收好筆電,準備離開,手機卻顯示有個陌生的手機號碼傳來一封簡訊。
       我將它點開,卻只有三個字,以及一個驚嘆號。
       「去拜拜!」
 
       離開士林分局後,我決定去「食食客客」吃個午飯,順便看看命案現場有沒有什麼動靜。
       「食食客客」是一家便當專賣店,在士林夜市裡,可以說是學生想大塊朵頤的天堂,因為它不僅好吃,有主菜類的餐點都可以續加魯肉飯,對於窮又想吃個特飽的學生而言,不啻是個最佳選擇。
       我點了一份雞排飯。
       「食食客客」的雞排很特別,除了炸的香酥嫩脆之外,肉裡面還加了一層綠色的醬汁,我第一次吃時,一咬下去,當場大驚失色,還以為吃到什麼壞掉的雞排,可是轉頭一看隔壁桌點雞排飯的,一咬下去,雞排裡也是流出了綠色的醬汁,這才放心,原來是店家獨具匠心的設計。
       那綠色的醬汁和雞排一起嚼著,味道真的更可口,可是我一直吃不出那綠色的醬汁到底是什麼,而我也從未問過店家。
       但管他的,好吃就好,我是個很討厭連吃個東西,都要追根究底的人。
       就在我一個人大嚼特嚼之際,一個人坐到我面前。
       店裡的生意一直都非常好,座位永遠不夠,所以像我這種隻身一人的客人,總要和別的單獨前來的客人併桌。
       但眼前這人讓我愣了一下,他一坐下,羊脂色的佛珠不經意地撞到了桌面,發出像玻璃彈珠灑落一地的聲音。
       是「梨子」。
       他顯然並沒有注意到我是誰,只是隨著服務生的安排而來就坐,因為他一坐下,就自顧自地把手上的袋子放到一旁的空位,並用口頭點菜,直到服務生離開後,他轉過頭,看到我,才愣住。
       「我們剛剛見過面。」他面帶微笑地說。
       我掏出印有《東海岸日報》採訪記者的名片,遞給他。
       「難怪你剛才會在那裡。」他笑道:「我可是你們報社的忠實顧客喔。」接著他從袋子裡掏出一份《東海岸日報》,顯然是在向我證明他沒有說謊。
       這種感覺真好。
       常常我掏出《東海岸日報》的名片後,會遇到兩種情況,一種是對方馬上露出「聽都沒聽過」的鄙夷表情,另一種則是對方立刻客套地「喔、喔」兩聲,表面上好像他知道這家報紙,其實骨子裡根本就沒聽過。
       但梨子很明顯有在看《東海岸日報》,至少他有買了一份。
       而且他立刻打開《東海岸日報》,翻到社會版。
       「馮惲霆……唉呀,原來就是你啊!」他將報紙攤在桌上,指著一則我昨天所寫的新聞——或者應該說是,「抄」來的新聞——說:「這則新聞寫的真好,事件始末完整,連錯字也沒有,我還在想說是出自於哪一位老記者之手,沒想到竟然是一位這麼年輕的記者,厲害!厲害!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
       這則新聞是我截取了《水果日報》、《羅蘭時報》、《神州時報》、《合縱報》及《中心社》的菁華,事件始末當然完整。但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我明明知道他只是在拍我馬屁,心裡有點心虛,可是在耳裡聽起來仍是說不出口的舒服。
       這種被認可的感覺真好。
       這時他的餐點來了,不過卻是「素飯」,不僅沒有肉,連滷肉醬汁都沒有淋,整盤都只有菜與白飯。
       「我姓黎,叫我『梨子』就可以了。」他一面拿起筷子,一面說:「不過馮記者,像你這麼年輕,專業素養又這麼好,文筆又佳,怎麼不去大的媒體業呢?你難道不會覺得在《東海岸日報》是屈就嗎?」
       因為我還沒當兵。我訕訕地說。
       「你還沒當兵?」梨子訝異地驚呼。
       而且我還是學生。我訕訕地說。
       「你還是學生?」
       我是F大中文系的博士生。我繼續訕訕地說,講到這裡,連自己都覺得這頭銜活像塊遮羞布,遮住我涉世未深的敷淺。
       「原來是馮博士啊!」梨子驚訝地放下筷子,「小弟失敬!失敬!」
       別這麼說。我急切地阻止他。混口飯吃罷了,正因為尚未服兵役,只能處於一個半工半讀的狀態,畢竟臺灣的企業通常都不會聘用尚未服兵役的人。
       梨子一笑,「暫時的啦,未來你會大有可為的。」
       他突然朝店外一望,道:「所以那台黑色GTR機車是你的嗎?」
       我往店外一瞧,只見我的黑色GTR上面,正坐了一隻虎斑野貓。而機車旁,站著兩位女子,一個身穿白色短袖T恤與長牛仔褲,留著一頭俏麗的金色自然捲短髮;另一個則身穿紅衣,黑長直的秀髮如瀑布般掛在臉頰旁,兩人正在聊天。
       大概是在等外帶便當的客人吧。看著店外的情況,我暗忖。也有不少顧客會在直接到「食食客客」點要外帶的便當,然後就站在店外等叫號。
       「啊,是的,那是我的機車。」我感到奇怪地對梨子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猜的。」梨子一笑,道:「因為上面貼有F大的學生停車證貼紙。」
       我恍然大悟。
       梨子往懷裡一掏,原來他的黃色唐裝裡有暗袋,他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看來我倆也算有緣,大家交個朋友吧。」
       我接過名片一看,抬頭是「士林白波壇」,中間是「壇主 黎開山」。
       「壇主,你好。」我試著讓自己熱絡些,「對了,壇主,你剛剛怎麼也到那裡呢?」雖然我早就從白毛口中知道,黎開山是皮隊長請去把顧米晴的遺體從吊扇上解下來的人,但我一時也想不到要說什麼來與他聊天,只好假裝不知,以此話題來繼續對談。
       「叫我『梨子』就可以了。」黎開山抖著那對分岔的眉毛笑道:「老皮請我去把顧女士請下來。」
       我倆的話題隨即都繞著顧米晴的命案打轉,一邊吃,一邊聊。
       「綁在吊扇上的繩子,結打得很緊哪。」黎開山做了一個解開死結的動作,我注意到,他拇指的指甲留得很長,「花費了我不少功夫。」
       「一定要用手解開嗎?」我問:「不能用器具?」
       「不行!要是不小心把繩子割斷怎麼辦?」黎開山道。
       原來根據台灣的習俗,請下上吊身亡的遺體後,切莫直接將它的吊繩剪斷或割斷,民間認為這樣會讓死者魂飛魄散,因此無論打得多死的結,都一定要用手去把它解開。
       「所以你才會留這麼長的指甲嗎?」我問。
       黎開山笑了,「不愧是記者,真是好觀察力。」
       「那解下來之後的繩子要怎麼處理?」我話才出口,就感到赧然,一種不專業之感油然而生,「對齁,應該是警方扣去當證物了。」
       黎開山沒說什麼,只是含著笑容大口吃飯。
       他的素飯很快地就吃完了,一邊喝著店裡的免費紅茶,一邊滑手機,可是我的雞排飯卻還沒吃完,不知道怎麼搞的,原本進店時,我還有些許的饑餓感,但吃著吃著,胃口卻漸漸沒了,雞排是吃完了,可是滷肉飯卻只吃了一半。
       大概是早餐比較晚吃的緣故吧,我想,決定慢慢吃,能吃多少算多少。
       這時黎開山站了起來,「馮博士,我還有事,先走囉。」
       我微笑著跟他揮揮手。
       「馮博士,有空可以來找我泡茶聊天——我平時都會在美崙街那裡,名片上有地址——遇到什麼疑難雜症都可以來問我唷。」
       我點點頭。
       「對了,人家說相逢就是有緣,你我既然有緣,我也勸你一件事。」他忽然話鋒一轉,說:「你最好先吃素一個月,而且不要碰酒,不要近女色。」
       然後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在原地發愣。
       「吃素一個月……?」
       這時手機傳來有LINE的訊息傳入的聲音。
       我滑開手機一看,有人新加我為好友,點大頭照一看,果然是黎開山,照片裡的他一樣是穿著黃色唐裝,掛著羊脂色的佛珠,留著一對修長且分岔的眉毛。
       他還有傳訊息給我。
       「去拜拜吧!你卡到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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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虛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