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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電信?」我猝然抬起頭,「這冷笑話並不好笑。」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只是想說讓氣氛緩和些。」
      「我從來不知道鬼也會讓氣氛緩和。」我輕蔑地啐道:「鬼不是一出場,就準備讓現場氣氛凝結成冰,然後準備附身、索命、無差別害人嗎?」
       她沒有說話。
      「反正鬼除了投胎,也只剩下這種功用而已。」我手一擺,「來吧,我準備好了,看你要附身,還是索命,蒸煮炒炸隨便你。」
      「我沒有要害你的意思。」她小聲地說。
      「廢話,你當然沒有要馬上害我!」我冷冷地說:「馬上把我害死,這樣對你來說大概太無聊了,所以你才會想看我打手槍是吧?」
       她沒有說話。表情像是說不出話來。
      「對吧?就像貓在吃老鼠前,都要先玩弄一番那樣,你們這些『空氣化的實體存在』要害人前,總要先滿足一下最後的視覺欲望,所以整天嚇人、傷人、害人雞犬不寧,像SM的變態虐待狂一樣。」
      我越說,聲音開始越來越高,似乎這段時間壓抑的鬱悶終於轉化成怒氣,並找到了宣洩的出口,往她傾瀉而去,話也越講越難聽。
      「這麼想看男生打手槍,看來你生前肯定是個淫娃,或是癡女吧!是不是做愛做到死掉啊?還是自己抱著性幻想,然後自慰到痙攣而死呢?」
      「你說什麼?」她大怒道。
       我朝旁邊吐了口口水,用一種像看垃圾的眼光望著她。
      「怎麼?被我說中了?也是啦,你們這種『空氣化的實體存在』,現在什麼都辦不到了,不管生前是男是女,變成現在這副模樣,無論是要打手槍還是挖自己的洞,都辦不到了啦!除了像變態一樣窺視活人自慰,你們這些殘留在人世間的意識集合體,還能有什麼方法來解決自我意識裡那一丁點的性慾?真是可悲,比我這個噁心的廢物宅男還可悲!」
       她氣得跳了起來,「你在說什麼鬼話?你給我搞清楚——」
      「我當然是在說鬼話啊。」我蠻橫地打斷她,「見鬼當然要說鬼話,不然要說什麼?阿拉伯語嗎?我怕你還聽不懂嘞!我看你生前對阿拉伯的印象,可能也只停留在阿拉伯數字或駱駝,怎麼?還是你生前根本不是人?是狗,還是貓?還是蟑螂或蚊子?因為想傳染登革熱,所以被人一巴掌打死嗎?連交配都來不及交配,就一命嗚呼?」
       「閉嘴!你給我閉嘴!」她衝進浴室,火冒三丈地站在我的面前大叫。
       我睥睨地看著她,一種精神虐待轉移成功的快感漸漸浮上心頭,於是張開雙手,「既然你這麼喜歡看男生打手槍,那來吧,我讓你附身,你自己打一次手槍看看,親身體驗——但記得我的身體是男的啊,別習慣性的亂挖洞,免得挖到屁眼裡的屎,還是說你生前也有這方面的癖好呢?」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她氣得當場踢了我一腳,可是腳卻直接穿過我的身體。
        我大笑起來,「連附身或作怪害人都不會,看來你做鬼也很失敗嘛。說我是『噁心的廢物宅男』,那你是什麼?『一無是處的廢渣女鬼』嗎?難怪只能在這裡看我打手槍,連胎都沒法投。」
      「你——給——我——滾——出——去——!」
       她歇斯底里地對我厲吼,但我霍然起身,直接惡狠狠地面對面瞪著她咆哮:「叫我滾出去?你他媽的給我搞清楚,這是我的房間,想在這裡幹什麼、說什麼,那是我的自由,該滾出去的,是你!孤魂野鬼!」
       最後一句話似乎當場刺傷了她,她驀地身形一扭,飄出浴室,如投河自盡的姿式竄向電腦桌後面的牆,倏地消失不見蹤影。
 
       她消失之後,我望著那面牆,半晌說不出話來。
      聽說人的精神壓迫到一個極致,會開始自我扭曲,抽離,從潛意識分裂出另一個「自我」,開始跟本體進行交流,也許是對話,也許是下達指令,而那一個「自我」會在眼前以不同的姿態實體化,這是一種精神分裂的前兆。
      所以有些精神病犯嫌在殺人被捕後,常會供稱,一直有人在對他說:「殺了他……殺了他……對,殺了他……」
      因為在他們的意識裡,確實接受到了外在給與他們這樣命令。
      前一陣子,我去逛書店,其實並不是想找什麼書,只是喜歡書店裡沉靜但整櫃皆書的感覺,蓋因書店的排行榜架上永遠擺著我不想拿來看的書,比方《XXX教你理財致富》、《XXX的美麗瘦身日記》、《說話大藝術家:人際關係NO.1》、《XX給年輕人的十堂課》,這些書的內容往往公式化,偏偏又都賣的比一般的文學書還要好,難怪一堆文學家整天嚷著「純文學已經式微」,一個文字工作者志工化的年代。
       有一次,我在士林夜市附近的一間書店裡閒逛,漫無目的的翻覽架上的書,這時我在書櫃角落翻到一本關於排遣憂鬱的書,當時我覺得這本書的內容似乎對我有幫助,於是就買回家,一頁一頁的看下去,直到我看到了該書訴說排遣憂鬱的良方。
      「造成憂鬱的原因,在於沒有人可以講話,沒有人可以傾聽內心的聲音,甚至連想找人幫忙出主意,都不知道找誰比較好。
      「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自己可以想像一下,你有幾個不存在的朋友,比方他是李白、張飛、太宰治或王如玄,你已經知道這些朋友的個性,只要自己先把自己抽離,與他們進行對話,再從他們的角度來幫你拿定主意,就能判斷該怎麼進行下一步。
      「比方來說,今天你因為老闆給的薪資太低,工時又太長,想換工作,但又不確定該不該當機立斷地換,那你可以想像一下,這些朋友會給你什麼意見?
      「李白:『換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天生我才必有用!』
      「張飛:『這老闆真王八蛋,先把他綁起來打他娘的一頓再說。』
      「太宰治:『死亡是最美的藝術,自殺吧。』
      「王如玄:『二萬二還嫌少?要是沒有這個方案,這些人一毛都沒有!』」
       我還記得,當時我津津有味地把該本書看完後,將它丟到垃圾桶。
      「神經病,根本是精神分裂。」
       現在我想想,也許這本書的作者當時就是精神分裂,也許作者在寫書時也見到了「她」,於是我又動念想再找這本書來看,但想了半天,書名和作者姓名卻都想不起來。
       赤裸的身體漸感寒意,我只好關上熱水,走出去穿上衣服,開始收拾電腦桌那一片狼藉。
       衛生紙擦拭精液並不會發出任何聲音,於是在我努力擦去滿地精液時,整個房間靜如死水,我打開電風扇,試圖讓房間有點聲音。
       風迎面輕輕地吹,疲憊慢慢湧將上來,好久沒有這種倦意了,我收拾乾淨後,草草地將一切扔進垃圾桶,然後熄燈,倒頭就睡。
       昏睡過去前,我對自己苦笑。
      「終於要精神分裂了嗎?」
       從沒想過自己這一生最後竟會是以精神分裂收場。
       
       我在一片通體舒暢中甦醒過來。
       頭有點痛,這是一種終於睡飽了的滿足感,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睜開眼,房間雖黑,卻並沒有伸手不見五指,床尾的電腦桌那一端,閃著微微的螢光。
       我坐起身,卻看到她正蜷縮坐在電腦椅上,看著我。
       這也是我第一次認真的看她。
       她有著一張雪白的鵝蛋臉,整個人看起來相當清秀,那如一泓秋水般的眸子分外清澈明亮,不過卻充滿哀傷。柔嫩的頸子下,穿著一件粉紅色薄外套,上面披滿黑色的小愛心,長髮如流水般地灑在這些黑色的小愛心上。外套底下是一件藍色T恤,搭配高腰式吊帶的牛仔連身短褲,身形相當纖細秀美,如鶴頸般的白皙藕臂,正抱在那一對修長白瘦的粉嫩玉腿上,沒有穿鞋,淨白的兩隻小腳瑩潤酥軟。
       或許是我看她的視線裡,打量的意味太露骨,於是她轉過身,先開口了,「你為什麼這樣看我?」
      「我總要看清楚,另一個『我』到底長什麼樣。」我說。此時,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項鍊,是一個造型很小巧可愛的銀白色骷髏頭,擱在酥細的鎖骨與一對撐得上衣飽滿隆起的渾圓綿乳之間。
      「什麼另一個『我』?」她不解。
      「就是你啦。」我不耐煩地說。
      「誰是你的另一個『我』?」她慍道。
       我不理她,起床逕自走進浴室。膀胱脹脹的,想尿尿。
      「欸,你到底在說什麼?」她追了進來,卻看到我掏出陰莖對準馬桶,隨即又尖叫一聲衝了出去。
      「變態!」她在門外對我大叫。
      「變態的是你才對。」我一邊尿,一邊回嘴:「昨天看我射精,今天看我尿尿,我真是沒想到,從我潛意識分裂出來的另一個『我』,竟然變態到這種地步。」
      「誰是你的另一個『我』?」她又怒道:「什麼潛意識?你根本是神經病!」
       我不理會她在外面鬼叫,逕自盥洗,完畢後走出浴室,看了看掛鐘,上午十點,好久沒這麼早起床過了。
       我快步走向她。
      「你……你要幹麼?」她縮瑟了一下,面露恐懼,顯然對於昨晚我理智斷線後的行為舉止還心有餘悸。
       但我只是直接穿過她,因為我要打開電腦桌旁邊的房門。
      「啊!好刺眼!」陽光驀地照入房間內,我像長年躲在山洞裡的蝙蝠,瞬間被刺得睜不開眼睛,急忙摀著,倒退兩步。外面的太陽炙烈的毒辣。
       轉頭一看,卻見到她面露不悅地瞪著我,「你可以不要這樣直接穿過我嗎?這樣讓我感覺很噁心,很不舒服——」
      「你怎麼沒煙消雲散?」
      「我為什麼要煙消雲散?」
       我啞然失笑,其實一切都在我的預料之中,從自我潛意識分裂出來的另一個「我」,是精神扭曲後的實體化,哪會在陽光下煙消雲散?傳統的民間常識告訴我,只有鬼才會怕陽光。
       不過我沒想到這另一個「我」,竟然是以女性的姿態實體化,看來我的內心深處某一塊真的是娘娘腔。
       我決定看看,這另一個「我」要對我下達什麼指令。
       於是我說:「好,現在你說,要我幹麼?」
       她瞪大了雙眼,「誰要你幹麼?」
      「你不要我幹麼?」我蹙眉,「那你從我的潛意識裡跑出來,闖進我的世界裡,到底要幹麼?」
      「誰從你的潛意識裡跑出來?」她不屑地說:「闖進你的世界?拜託,是你闖進我家耶!」
      「你家?」我愣了一下,心裡開始浮現起一個好像在哪部三流漫畫所看過的劇情,主角有一天一覺醒來後,發現突然多了一個自稱是主角身分的另一個實體存在,然後主角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漸漸被那個實體存在給取代,最後主角為了奪回自己的身分,和那一個實體存在展開自我爭奪戰。
       我警戒地看著她。
       她不耐煩地看著我,「你先給我搞清楚一點,我是我,你是你,我們兩個沒有任何關係。」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我「哼」了一聲。
      「還有,我沒有騙你。」這時她飄到了我的床上,盤腿坐下,冷冷地說:「早在你搬進來住之前,這裡一直都是我家,我可是屋主。」
       她指指床邊,也就是房間內唯一的那戶窗子,「不信,你打開看。」
       窗子因為房東想多賺錢,在窗外陽台多加蓋另一間簡陋套房,以致於窗子被封死,反倒像是有毛玻璃拉門的置物櫃,而且還只能開右邊,左邊根本打不開。裡面一直滿滿地堆著我唸博班後就覺得用不到的一些中文系書籍,趙能曾說我總有一天會在地震時,在睡夢中被這些書壓死。
       我打開窗子,毛玻璃的另一面都貼著白色的銅板紙。這時她在我旁邊說:「把你那些臭書搬走,都有股霉味。」
       我沒回嘴,這時候我急著想釐清真相,於是乖乖地把書全部先搬到床邊的地上。
      「什麼也沒有啊。」清空窗子後,我氣喘噓噓地看著她。
      「瞎子。」她說。
       我著惱地把頭探進窗子裡左看右看,「就真的什麼也沒——」
       我頓住了。
       我在窗子左邊的深處,看到了一張猩紅如血的符令,貼在隔壁套房與我這間套房之間的夾牆上,斜眼一瞄,貼在左邊毛玻璃上的銅板紙,竟畫著一張虯髯戟張的鍾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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