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醒來時,是下午四點半。
       這代表什麼?
       這代表我已整整睡了十三個小時。這一天報銷一大半,包括早上和下午。
       自從慣性失眠後,日夜顛倒已習以為常。常是在床上折騰一陣子,思緒卻比白天還要清晰,適應黑夜的雙眼無法失神,強迫閉上,耳朵卻如著魔似的去追聽鬧鐘的滴答聲,令人煩躁;有時會想說乾脆不睡了,但到了三、四點,疲倦才開始發作,總想說還是躺一下吧,結果往往一躺就到隔日下午,如今天。
       這還算好的,至少有睡著。若是瞪眼到天亮,晨曦的第一道光線總令人心頭憎厭,清晨躁鬱症。
       自律神經失調,醫生說,我開藥給你吃吧,寧神。
       服藥與其說是熟睡,不如說是昏睡,或是昏死,醒來後昏昏沉沉,沒睡眠飽足感,別人講話,聽,腦子沒運作。不想如此,只好來杯咖啡。
       但一入夜,或許是咖啡因,精神又來了,白天沒法處理的事,只好夜裡進行,聚精會神,把握一天中唯一沒浪費的光陰,直到熄燈,倒頭頹然看著漸漸變亮的窗外。通常再過一小時多鬧鐘就會響了,調小聲,怕聽不見,一覺不醒;調大聲,卻總在微有睡意之時猛地驚響,心臟衰竭。日復一日,痛苦無比。
       最後只好搬家,如見不得光的妖魔鬼怪,落荒而逃到無日照的套房,鬧鐘換成掛鐘,祈求在有睡意的瞬間不受到任何侵擾。
 
       醒來時,房間裡依舊漆黑,若非時鐘顯示是下午四點半,仍當現在是深夜。
       唯一的窗子已封死了。在房東想多賺錢,於此窗外陽台多加蓋另一間簡陋套房後,窗子已無原有的功用,反似房東附贈的置物櫃。關上門,與世隔絕,關上燈,日夜皆黑。
       趙能來我家時也反應過,若無鐘錶,在這房間裡,根本感覺不出時間流逝;且又無窗,只好開冷氣,躺在低溫的黑暗房間裡,和外面的溫度明顯地很不對稱。
       停屍間。他下結論。
       確實還蠻像停屍間,在這間黑暗套房中睡覺,扣掉呼吸,的確和屍體是沒什麼兩樣。
       沒辦法呀,我需要助眠的環境,不然我睡不著,整天會像行屍走肉。我反駁。
       行屍走肉,趙能大笑,睡著了才是屍體好嗎?醒著代表還有意志,有意志哪叫行屍走肉?
       但幾個月之後,他在換了好幾個低薪又超時的工作之後,毅然辭職,遠赴澳洲。
       再待下去我會瘋掉!他說,我每天都過得像行屍走肉,做著自己不想做的工作,說著自己不想說的話,和不想互動的人互動,對啦!我得了社會適應不良症!
       「我要尋找自我!」他說,於是他跟上新潮流,選擇成為外國媒體口中遺棄家鄉的青年。
       後來我在臉書上問他,找到自我了沒?他說不知道,每天在流浪中工作,又在工作中流浪,好像跟在台灣差不多,但心情卻又沒有在台灣那麼煩躁。
       至少來這裡是我自己選的,他說,至少這一點是我的個人意志。
       你在台灣的工作也是你自己選的呀,我質疑,又沒人強迫你一定要幹哪行。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在台灣的時候,每天都覺得自己一醒來就好像有很多事要做,生活節奏很趕很快,整個人總是很焦躁,甚至憤怒。
       憤怒?
       憤怒。因為對很多事都無能為力,又丟不開,比方說薪水低,存不到錢,又不想考公職,但我看不見未來;打開電視又會看到一堆混蛋,偏偏我又拿混蛋沒辦法,別說政客,連玩死洪仲丘跟害死蔡學良的軍方我都只能嘴巴譴責,但我還得納稅養這群混蛋!總覺得活得很沒尊嚴,大家都逼我當社會的螺絲釘——螺絲釘,對!螺絲釘。多古老的辭彙啊,你看我生活貧乏到只能擠出這種聯考時期作文的八股形容詞——在這個躁鬱的國家,我好像永遠都被人家支配,過得像「湘西趕屍」!
       「湘西趕屍」,對,無論這個風俗的存在是真是假,屍體永遠是被趕的,被指使,畢竟這世界並不在乎屍體的意志,無論他是否還有個人意志可言,我在台灣生活時感覺就是這樣,就很多方面來說,我和屍體差別不大,真是鬼島。他說。
       難道在澳洲孤魂野鬼般的隻身一人就沒人支配你了嗎?我酸酸地說,難道國外的老闆比較和藹可親?說穿了,你只不過是在逃避罷了。
       趙能不再回我,離線。
 
       後來數月趙能杳無音訊;我也困於生計,在半社會人、半研究生的模糊身分間四處折腰,但失眠令我時常遲到,在公司惹人非議;在學校,教授也曾痛罵我的求學態度。
       「藉口!都是藉口!」他厲聲道:「態度,沒有理由!」
       我默然無語,只能期許提高工作效率和用像樣的論文來彌補,獲得兩邊的認同,可惜徒勞無功,不只去學校修課時像教室的佈置擺設,職場上的同事也不太理我,在辦公室的一角總覺得被邊緣化,只能在下班時間黯然長嘆,歸去來兮,一個人自囚在和名聲一樣黑的套房中,茫茫到深夜。
       某夜,趙能突然回我。
       逃避?他留言,或許吧,我寧可就這樣自我放逐,沒什麼不好,它讓我有足夠的空間一個人獨處。
       所以你所謂的「自我」只不過是一個人的獨處?我急切地反問,這不就是一種被邊緣化嗎?難道不被理解的孤寂也能因逃避而轉化,自我保護機制?
       但他又離線了,或許這是他數月以來所悟,他只想說,不想論。
   
       「我也該去一趟澳洲嗎?」我想。
       是台灣太狹還是澳洲太寬?同樣是一個人,在台灣總覺得被人群包圍,又在人群中感到疏離;在澳洲因為總是一個人,所以孤寂也就不需要再被理解了,會因接受昇華成享受,拋棄一切,自我放逐反而讓自己和別人之間產生距離美,現代另類隱居法。
       梭羅說:「不是我們愛孤獨,而是我們愛翱翔,當我們翱翔的時候,我們的朋友會越來越少,到最後一個都不剩!」
       可是幾天以後,趙能突然在臉書上對我留言,「我逃不逃避干你屁事啊?至少我敢拋棄一切來這裡,你敢嗎?去你的!」
 
       數月後新聞突然報導有台灣人死在澳洲,我心想哇靠不會是我朋友吧,原來不是,是美女空姐作家林亞若,她在夜間騎單車,被一輛觀光巴士當場撞死。
       我聯絡不上趙能,問問其他人,也沒有人再跟他聯絡,他拋棄了現實的一切人事物要找回最初的自我,但卻被我的三言兩語輕易地影響,再度從網路上逃避,拋棄了網路上的一切人事物,也許這種拋棄法還是需要別人來認同。
       但至少知道要準備從萊色特公路移到停屍間裡的人不是他,只好不聯絡了,緣份一盡,朋友要離開誰擋得住呢?反正再聯絡說來說去也只是在說這世界的荒謬。
   
       我開始在每天下班後茫然地騎車逛台北市。
       遇廟就停,或許從此要開始信什麼教吧,我想,求神佛幫我解脫。
       可是許多香火鼎盛的大廟,廟方只當我是香客;小廟往往外面有一群中老年男子,喝酒、抽煙、吃檳榔、下棋、賭博,以及用看異物的眼光看我,我只好臨陣脫逃,不敢佇足。就這樣不知所以然的閒逛,夜漸深,都快騎到桃園或宜蘭了,明天還要上班呢,只好回家,明天再重複同樣的行為。
       我試著把這種無力的痛苦告訴別人,卻總換來一陣訕笑。
       「你是阮籍嗎?」某位同學哂道:「別矯情了,文青哥。」
       原來這樣很矯情啊,他的表情像在笑我是個智障,我從此不再跟任何人訴說,但每天下班後仍舊如強迫症似的這樣做,直到回家後鎖上房門,不准任何人侵入我的私人空間。
       隔壁的狗卻叫了。
       第一次覺得自己心腸歹毒,約是近日,隔壁來了新房客,養兩條狗,狗叫總打破原有的寧靜,且該房客洗衣時不關門,狗就跑出來對我的房門拉屎拉尿,雖然她會道歉並清掃,但每當我被狗叫聲吵到,或開門看到滿地排洩物時,總有衝動想毒死這兩條狗,狗依舊很可愛,見了人尾巴猛搖,但我還是很想殺死牠們。
       「你是變態嗎?」一位不是很熟的同學梵妮聽我抱怨後,慍道:「處理這種事有很多方法,你一定要用傷害生命的手段嗎?狗懂什麼?牠們又不是惡意的!」
       但傷害的造成不一定要有惡意,嚴重傷害往往都是沒有惡意所致,或許改天我並沒有毒死狗,但不小心在洗衣服時把漂白水倒在地上被牠們喝到,我辯道。
       「沒天良。」梵妮用戴著佛珠的手指著我說,彷彿她從未殘害過生命。
       照電影《血鑽石》的真實背景,獅子山政府軍和叛軍內戰搶礦脈,叛軍支持者除軍閥外,還有鄰國賴比瑞亞的總統Charles Ghanky Taylor,他的大力贊助才讓叛軍有源源不斷的軍火和政府軍對幹,可是Taylor哪來那麼多錢呢?因為在他兩千零三年下台以前,東南亞有個小國,為了希望每年有人幫他們在聯合國發聲,長期金源賴比瑞亞,這個小國叫作台灣,在台灣人追求世界對他們的公平和正義之時,把稅金編成外交經費,然後這個島就成了獅子山內戰的元凶之一,儘管島上的人都不清楚自己在納稅的同時也殺了人。
       他們看完電影後,有的人會哭,會心酸,但出戲院,仍能輕鬆地去喝下午茶,有的人還是會在男朋友拿出鑽戒時開心的親吻對方並決定嫁給他,不會考慮到這枚鑽戒上是否曾經沾染過鮮血,一切都是無意的,但也是罪惡的。
       電影裡李奧那多說:「我有時會想,上帝會原諒我們自相殘殺嗎?但我後來想想,才發現上帝早就離我們而去了!」
       就佛家觀點來說,佛只渡有緣人,無緣的就繼續承受業障吧,終究劫數難逃,那佛跟上帝是一樣的,早就離我們而去了,我們搭不上諾亞方舟,只好在苦海裡永遠載浮載沉。
 
       趙能從此失聯,我也不想再聯繫他,在澳洲還是台灣都一樣,要完全一個人自我放逐去回到人的根本,得像林亞若那樣,躺在停屍間裡,冰封的期間不生不死,徹底封閉不再被外界影響,最初的自我才永不消逝。
       那麼,讓我躺久一點吧,現在。
 
       反正今天也沒課。我想。
       可是這時手機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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