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這四條血痕,我再次伸手去摸,依舊不痛也不癢。
       對著鏡子愣了半天後,我走到電腦桌前面,對著牆壁叫道:「欸,程毓梅,你出來一下。」
       沒有回應。
       我又再叫了一次:「欸,程毓梅,你出來一下。」
       還是沒有回應。
       於是我不耐煩地伸手去拍了拍牆壁。
       「程毓梅,我知道你在裡面,你出來一下啦。」
       一張老大不願意的臉孔,從牆壁裡探了進來。
       「幹麼?啊——!」
       她竟然又馬上縮回牆壁裡面了。
       「你為什麼沒有穿衣服?」我聽到她在牆裡尖叫。
       這讓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昨晚,她可是饒富興緻地坐在電腦主機旁,看我自瀆呢!後來甚至連我全身的裸體都看過了,這時候裝什麼淑女?
       於是我說:「我有事找你,我覺得我需要跟你好好談談。」
       這次程毓梅總算不是只有臉探出牆壁,而是整個人穿牆而出,然後一臉戒備地看著我,「你要跟我談什麼?」
       我看到她臉上兀自還掛著淚痕,便問:「你哭了一整個下午嗎?」
       她點點頭,「所以你有什麼事,就快點說,我的情緒還沒整理好。」
       於是我單刀直入地問:「你是不是想找我『抓交替』?」
       「抓交替」是台語,也就是俗稱的「找替死鬼」。
       根據民間觀點,枉死、慘死、自殺這三種死法所產生的亡魂,無法轉世投胎,會成為地縛靈,而該地縛靈必須找一個活人來當輪替,才能掙脫地界的束縛,這就是所謂的「抓交替」。
       但面對我的質疑,程毓梅卻一臉疑惑,「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怎麼都聽不懂。」
       我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打算找我『抓交替』,就乾脆一點,速戰速決,不要搞這種無聊的小把戲。」
       程毓梅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我無奈地轉過身去,道:「你看我的背。」
       「哎呀!你怎麼搞的?把自己抓成這樣?」
       「什麼叫我自己抓成這樣?這四條血痕不是你抓出來的嗎?」我轉過頭道:「我昨天就跟你說過了,看你要附身,還是索命,我都準備好了,蒸煮炒炸隨便你,你不用大費周章地搞這些陰招啦。」
       「你少在那邊誣賴我。」程毓梅的嘴角噘了起來。
       我沒想到程毓梅竟然會否認,著惱道:「不是你,那會是誰?今天至少有四個人問我『脖子怎麼了』,我老闆還懷疑我是不是背後長濕疹哪!」
       程毓梅「哼」了一聲,「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裝什麼傻啊?」我不耐煩地說:「一定是你想找我『抓交替』,所以才對我下毒手啊。不然你說,為什麼我之前身體都還好好的,結果昨天你出現之後,我的背後就出現這四條血痕?」
       結果程毓梅當場大怒,兩手插腰道:「我聽你在牽拖!你以為在此之前,我就沒有出現在這間房間裡嗎?那時候,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啊!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那你這四條血痕,老早就該在你搬進來的那一天就出現了。」
       我登時語塞。
       對呀!之前只是我看不見程毓梅,事實上,她一直都是存在的。
       「那、那這四條血痕是怎麼來的啊?」我訥訥地說。
       「我怎麼會知道?」程毓梅兇巴巴地說。
       「真的與你無關?」我還是很懷疑。
       程毓梅「嘖」了一聲,突然伸手,直接穿過我的身體,「我連碰都碰不到你,是要怎麼抓?」
    
       我悶悶地吃著晚餐,一直想不透背上這四條血痕是怎麼來的。
       程毓梅沒有回到牆內,她坐在我的床上,看著我吃晚餐。
       半晌,她説:「你要不要去看個皮膚科?說不定是皮膚病。」
       我沒有理她,因為那則陌生電話號碼傳來的簡訊,以及黎開山傳給我LINE的訊息,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
       「去拜拜吧!你卡到陰了。」
       卡到陰——
       我忍不住偷瞄了程毓梅一眼,但她隨即發現我在偷看她,而且立刻解讀出我眼神裡的意思。
       「你、你還是在懷疑,是我害你背上出現這四條血痕,對不對?」
       我趕緊別過頭去,沒想到一下子就被程毓梅猜中了心事。
       結果她又生氣了。
       「對啦!反正現在不管我怎麼說,你就已經主觀認定是我幹的了呀!」
       「反正我是鬼啊,只要一個不小心,被你們這些活人發現我的存在之後,你們後來身上長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通通都要怪到我身上就是了啦!」
       「我告訴你,就算真的要『抓交替』,我也不會找你這種廢物宅男!」
       說罷,她起身,穿回牆壁裡去。
 
       我默默地繼續吃我的晚餐。
       我買的是雞腿便當。但其實我沒什麼胃口,所以我吃得很慢。而且我一邊吃,一邊在思考。
       到底是誰傳簡訊給我的呢?
       於是我再度撥打那通陌生的電話號碼,可是電話的那一頭一樣沒有開機。
       最後我沒有吃完這個雞腿便當,還剩一半,可是我已經吃不下了。
 
       「『抓交替』啊……」
       一直到躺到床上時,我都還在想著這個問題。
       程毓梅真的是要找我「抓交替」嗎?
       所謂的鬼害人,是不是就是鬼為了「抓交替」呢?
       從她剛剛的態度來看,似乎她並沒有這個意思,可是現在至少有兩個人告知我,我「卡到陰」了。
       難道說,鬼要害人,本身不一定需要有害人的意志嗎?
       那如果我被她「抓交替」的話,是不是就換我永遠被困在租屋處裡面呢?
       這四條血痕到底有什麼用義?
       我的腦子一直動個不停。
       記得上個禮拜,我去上林教授的課時,她就有上到關於「抓交替」的文學資料。
       林教授該堂課的名稱是「古典小說」,主要是介紹中國小說從短篇到長篇的發展史。而她上到清代短篇小說時,自然是上到了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袁枚的《子不語》、《續子不語》與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因為這幾部小說在廣義上來講,屬同類。
       其中,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和袁枚的《續子不語》,都有出現關於「抓交替」的鬼故事。
       蒲松齡《聊齋誌異》卷一,第十二篇〈王六郎〉:
 
       許姓,家淄之北郭。業漁。每夜,攜酒河上,飲且漁。飲則酹地,祝云:「河中溺鬼得飲。」以為常。他人漁,迄無所獲;而許獨滿筐。
       一夕,方獨酌,有少年來,徘徊其側。讓之飲,慨與同酌。既而終夜不獲一魚,意頗失。少年起曰:「請於下流為君敺之。」遂飄然去。少間,復返,曰:「魚大至矣。」果聞唼呷有聲。舉網而得數頭,皆盈尺。喜極,申謝。欲歸,贈以魚,不受,曰:「屢叨佳醞,區區何足云報。如不棄,要當以為常耳。」許曰:「方共一夕,何言屢也?如肯永顧,誠所甚願;但愧無以為情。」詢其姓字,曰:「姓王,無字;相見可呼王六郎。」遂別。
       明日,許貨魚,益沽酒。晚至河干,少年已先在,遂與歡飲。飲數杯,輒為許敺魚。如是半載。忽告許曰:「拜識清揚,情逾骨肉。然相別有日矣。」語甚悽楚。驚問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兩人,言之或勿訝耶?今將別,無妨明告:我實鬼也。素嗜酒。沈醉溺死,數年於此矣。前君之獲魚,獨勝於他人者,皆僕之暗敺,以報酹奠耳。明日業滿,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無感。」許初聞甚駭;然親狎既久,不復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飲此,勿戚也。相見遽違,良足悲惻;然業滿劫脫,正宜相賀,悲乃不倫。」遂與暢飲。因問:「代者何人?」曰:「兄於河畔視之,亭午,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聽村雞既唱,灑涕而別。
       明日,敬伺河邊,以覘其異。果有婦人抱嬰兒來,及河而墮。兒拋岸上,揚手擲足而啼。婦沈浮者屢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兒逕去。當婦溺時,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轉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婦自出,疑其言不驗。抵暮,漁舊處。少年復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別矣。」問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僕憐其抱中兒,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捨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兩人之緣未盡耶?」許感歎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
       數日,又來告別。許疑其復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惻隱,果達帝天。今授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來朝赴任。倘不忘故交,當一往探,勿憚修阻。」許賀曰:「君正直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憚修阻,將復如何?」少年曰:「但往,勿慮。」再三叮嚀而去。
       許歸,即欲治裝東下。妻笑曰:「此去數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語。」許不聽,竟抵招遠。問之居人,果有鄔鎮。尋至其處,息肩逆旅,問祠所在。主人驚曰:「得毋客姓為許?」許曰:「然。何見知?」又曰:「得毋客邑為淄?」曰:「然。何見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窺門,雜沓而來,環如牆堵。許益驚。衆乃告曰:「數夜前,夢神言:淄川許友當即來,可助以資斧。祗候已久。」許亦異之。乃往祭於祠而祝曰:「別君後,寤寐不去心,遠踐曩約。又蒙夢示居人,感篆中懷。愧無腆物,僅有卮酒;如不棄,當如河上之飲。」祝畢,焚錢紙。俄見風起座後,旋轉移時,始散。夜夢少年來,衣冠楚楚,大異平時。謝曰:「遠勞顧問,喜淚交并。但任微職,不便會面,咫尺河山,甚愴於懷。居人薄有所贈,聊酬夙好。歸如有期,尚當走送。」
       居數日,許欲歸。衆留殷懇,朝請暮邀,日更數主。許堅辭欲行。衆乃折柬抱襆,爭來致贐,不終朝,餽遺盈橐。蒼頭稚子畢集,祖送出村。歘有羊角風起,隨行十餘里。許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勞遠涉。君心仁愛,自能造福一方,無庸故人囑也。」風盤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許歸,家稍裕,遂不復漁。後見招遠人問之,其靈驗如響云。或言:即章丘石坑莊。未知孰是。
       異史氏曰:「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人哉?余鄉有林下者,家綦貧。有童稚交,任肥秩。計投之必相周顧。竭力辦裝,奔涉千里,殊失所望;瀉囊貨騎,始得歸。其族弟甚諧,作月令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傘蓋不張,馬化為驢,靴始收聲。』念此可為一笑。」
 
       這則故事的大意是說,淄川北郊,住著一位姓許的漁夫,他每天夜裡都帶著酒到附近河裏捕魚,且每回喝酒時,都將酒灑在河邊,請河中的溺死鬼同飲。說來也怪,每次捕魚,別人都幾無所獲,只有他能抓到很多魚。
       一日,許姓漁夫遇到了一位自稱是「王六郎」的水鬼,他生前喜歡喝酒,不幸溺斃在河中,是以成為地縛靈,不能轉世投胎。因為感激許姓漁夫天天請他喝酒,於是才在河裡幫許姓漁夫趕魚,讓許姓漁夫天天滿筐而歸。兩人遂結為莫逆之交。
       但有一天,王六郎突然向許姓漁夫辭別,並向他坦承自己是鬼,原來因為隔天他「當有代者,將往投生」,意即有活人代替王六郎當水鬼,所以王六郎這位地縛靈,將能脫離「河川」這個地界的束縛,前往投胎。王六郎並透露將是一位女子。
       隔天,許姓漁夫前往察看,果然見到一位婦人抱著嬰兒走到河邊,然後她將嬰兒丟在岸上,自己投河尋死。許姓漁夫本想去救她,但念及這位婦人將會是王六郎的「替死鬼」,只好忍住不救。
       沒有想到最後婦人竟然自己上岸了,沒死成,全身濕淋淋地抱著嬰兒離去。許姓漁夫懷疑是王六郎的話未靈驗,於是當晚他詢問王六郎,王六郎坦言,是看到岸上大哭的嬰兒,遂動了惻隱之心,「代弟一人,遂殘二命,故捨之」,因此寧可自己繼續當水鬼,而不願找這位婦人「抓交替」。
       又過幾天,王六郎再度向許姓漁夫道別,許姓漁夫以為他又找到「替死鬼」了,但王六郎表示,正是因為之前他對婦人與嬰兒動了惻隱之心,感動了玉皇大帝,於是封王六郎為「招遠縣鄔鎮土地」,他準備去上任了,臨行前希望許姓漁夫能去鄔鎮看他。
       於是許姓漁夫不顧妻子阻攔,依約前去鄔鎮,然後受到當地人熱情地款待,原來大家都夢到土地公託夢,要他們招待他一位從淄川遠到而來的許姓友人,於是許姓漁夫便到土地祠祭祀,並與神像對飲,而在焚紙錢時,神像後面便刮起一陣旋風,當晚許姓漁夫便夢到王六郎來找他相會,衣冠楚楚,已非水鬼樣。
       在鄔鎮住數日後,許姓漁夫決定返家,但在離開前,「歘有羊角風起,隨行十餘里」,原來是王六郎又化作風來送他了,「盤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訝而返」。
       許姓漁夫返家後,家境漸寬,便不打漁了。後來每見到有招遠縣的人前來,就會向他詢問關於鄔鎮土地公的事,而客人大多表示,那位土地公很靈驗。
       其實蒲松齡這段故事,主要並不是要表達所謂的「一片仁心,感動蒼天」之類的意思,從故事結尾,他藉「異史氏」之口,說出「置身青雲,無忘貧賤,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車中貴介,寧復識戴笠人哉?」這段話來看,一生仕途不達,窮困潦倒的蒲松齡,可能是想藉由王六郎這個不忘貧賤之交的水鬼,來反諷現實世界裡,那些曾經與他是好友,但在身居顯要後,卻不願提拔他一把的舊識們,蓋因蒲松齡一生,大多都在當家庭教師。
       可是,後世對於這則故事的焦點,大多都聚集在王六郎因拒絕「抓交替」,以致於「仁心有好報」,遂從「水鬼變土地公」,至少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就是這個想法。
       不過,林教授當時在課堂上上到這一則時,焦點卻是透過「抓交替」這件事,來探討清代文人對於「輪迴」的觀念為何。她搭配袁枚《續子不語》卷三的第七篇〈打破鬼例〉,來進行課堂探討:
 
       李生夜讀,家臨水次,聞鬼語:「明日某來渡水,此我替身也。」至次日,果有人來渡。李力阻之,其人不渡而去。夜,鬼來責之曰:「與汝何事,而使我不得替身?」李問:「汝等輪回,必須替身何也?」鬼曰:「陰司向例如此,我亦不知其所自始,猶之人間補廩補官必待缺出,想是一理。」李曉之曰:「汝誤矣!廩有糧,官有俸,皆國家錢糧,不可虛靡,故有額限,不得不然。若人生天地間,陰陽鼓蕩,自滅自生,自食其力,造化那有工夫管此閒帳耶?」鬼曰:「聞轉輪王實管此帳。」李曰:「汝即以我此語去問轉輪王,王以為必需替代,汝即來拉我作替身,以便我見轉輪王,將面罵之。」鬼大喜,跳躍而去,從此竟不再來。
   
       「『惡鬼害人』與『抓交替』兩事的結合,可以視為是佛道兩派的學說系統在中國本土的結合,而這段鬼受『轉輪王』管轄的情節,更顯現出袁枚雖然本人『辟佛』,但還是受到了佛教學說的影響,拿來與蒲松齡《聊齋誌異》中王六郎『當有代者,將往投生』的文學材料比較來看,顯然清代文人對於『輪迴』的觀念,已經是根深柢固的接受。」當時,林教授這樣說著,然後,她突然問我:「馮惲霆,你覺得呢?」
       我被她突如其來地點名給嚇了一跳,因為當時我的腦子裡,完全想到另外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在《漢聲中國童話》裡聽到的台灣嘉義紅毛埤〈水鬼變城隍〉:
   
       台灣嘉義的紅毛埤,有一個水鬼,因為所處的河川太偏僻了,平時根本很少人會經過,所以一直不能重新投胎做人。會來到這條河川的只有一位漁夫,但因為他太機警了,所以水鬼一直無法趁他撒網捕魚時,把他拉進河裡溺死「抓交替」。
       有一天,水鬼突然想出一道妙計,它在漁夫撒網時,一直在河裡把魚兒都趕跑,使得漁夫一整天一無所獲,眼見天黑了,漁夫最後一次低頭看網時,水鬼突然用力把漁夫拖下水去,按倒在水裡,直到漁夫一動也不動,似乎已溺斃了,水鬼忍不住高興地大叫:「哈哈哈!你總算被我『抓交替』了!」
       隨後水鬼把身上的「鬼牌」往漁夫腰間一插,並拿了爛草污泥在漁夫的臉上亂抹了一把後,就興高采烈地去陰間找閻羅王去了。沒有想到,其實漁夫根本沒死,精通水性的他只是閉氣裝死而已!等水鬼離開後,他就游上岸,把臉洗乾淨,帶著水鬼的「鬼牌」回家了。
       而不知情的水鬼跑進閻羅殿後,歡天喜地的對閻羅王說:「我總算抓到替死鬼了,你可讓我投胎當人了吧!」結果閻羅王一翻生死簿,發現漁夫沒死,當場吹鬍子瞪眼睛地對水鬼破口大罵:「你這個粗心鬼!趕快去要回你的『鬼牌』吧!否則你永遠也不能翻身做人!」
       水鬼沮喪地回到紅毛埤的河裡,這才發現漁夫不僅沒死,甚至連它的「鬼牌」都帶走了,它急忙在當天深夜跑到漁夫家,在門外大吼大叫,要漁夫還他「鬼牌」,但漁夫根本不理它。
       就這樣吵了一整晚,眼見天快亮了,水鬼的口氣也越來越溫和,最後竟向漁夫哀求道:「漁夫哥哥,求求你,把『鬼牌』還我,不然我永遠沒機會轉世當人哪,求求你!」說著說著,它就在漁夫的家門前放聲大哭起來。
       屋內的漁夫忍不住心軟了,於是說:「好,我可以把『鬼牌』還你,不過為了懲罰你老是要害我,你以後必須天天把魚趕到我的網裡。」水鬼一聽,忙不迭地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漁夫這才開門,把「鬼牌」還給水鬼。
       從此,每當漁夫去那條河捕魚時,水鬼都會把魚群往他的魚網裡趕,讓漁夫滿載而歸。而漁夫見水鬼總是獨自孤孤單單地困坐在河裡,於是也常在到市場賣完魚獲後,整治一桌好酒菜,請水鬼大吃一頓,久而久之,兩人遂成為很要好的好朋友。
       有一天,水鬼突然向漁夫道別,漁夫追問其故,水鬼說:「明天有個老婆婆,會從河邊經過,我想找她當替身。」漁夫忍不住苦勸它道:「老太婆的歲數都這麼大了,你忍心讓她死在冷冰冰的水裡嗎?」水鬼一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放棄。
       過了三年,有一天,水鬼又突然來向漁夫道別。
       「明天有一個小男孩,會到河邊來玩水,我準備找他當替身。」水鬼說:「漁夫老哥,這次你不用勸我了,水裡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呀!」
       第二天,漁夫果然在捕魚時,見到一位小男孩蹦蹦跳跳地來到河邊,準備戲水,他心中不忍,連忙上前連哄帶騙地把小男孩勸回家去了。
       當晚,水鬼怒氣沖沖地跑到漁夫家,指著漁夫破口大罵:「你實在是太不夠朋友了,為什麼要破壞我的好事?」而漁夫早料到水鬼會來興師問罪,因此早就安排了一桌好酒菜,準備向他賠罪。
       「唉,我原本也不想破壞你的好事,可是看到那個小男孩這麼活潑,覺得他將來可能會很有出息,所以才把他勸離開了,請你諒解,下次我一定不會再破壞你的好事了。」漁夫說。
       水鬼見他這麼有誠意,想了想,只好算了。
       又過了七年,又有一天,水鬼又突然跑來找漁夫,面色凝重地對他說:「漁夫老哥,這次我真的要跟你道別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啊!」
       漁夫忙問其因,水鬼道:「你家隔壁的張大嫂和她的丈夫吵架,明天會來投河自殺,這可是她自找的,不是我害的,我可以找她當替身了。」
       漁夫一聽,心裡大驚,張家是他的鄰居,他怎能見死不救呢?但一想起七年前答應過水鬼的話,漁夫真的是左右為難!
       第二天,正在捕魚的漁夫,果然見到披頭散髮的張大嫂,哭哭啼啼地朝河邊跑來,只聽「噗通」一聲,她直接投河自殺了,漁夫一咬牙,趕緊跳進河裡,死拖活拉把張大嫂救上岸。這時張大嫂的丈夫也趕到了,他察覺到妻子不對勁,於是緊跟在後頭,現在看到張大嫂濕淋淋地蹲坐在地上,覺得又是後悔又是心疼,於是向漁夫道過謝後,他慢慢地攙著妻子回去了。
       當晚,水鬼又來了,漁夫看它一臉失落,心裡頭覺得萬分抱歉,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才好。沒想到,水鬼沉默了半天,突然開口道:「漁夫老哥,我不會怪你,你的心地善良,不忍心看到有人溺死在水裡,這也沒錯。我既然交了你這個朋友,就決定順你的意,以後再也不找人『抓交替』了。」
       就這樣,漁夫和水鬼依舊交好,一起合作捕魚及吃吃喝喝,而水鬼再也沒有動念害人。
       而在陰間的閰羅王,有一次在準備升遷部下時,竟發現台灣嘉義紅毛埤這個地方的水鬼,居然十年都沒害死過一個人,不禁大為感動,認為他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好鬼,於是上奏天庭,玉皇大帝得知後,也立刻封紅毛埤的水鬼為嘉義的城隍爺。
       水鬼接到命令後,歡喜的不得了,立刻跑去向漁夫報喜,偏偏漁夫剛好去市場賣魚了,急著走馬上任的水鬼只得留下一張請帖,請漁夫到城隍廟裡找祂。而漁夫回家後,看到請帖,卻不知道是水鬼留的,心裡吃驚地想:「老天!我何時有這種好福氣,竟然和城隍爺交上朋友了?」
       到了請帖上的日子,漁夫依約前往城隍廟,但在廟裡卻一個人也沒看到,只好找了張椅子坐在一旁,沒想到卻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夢裡,只見水鬼穿著城隍的官服來迎接他,還擺了一大桌酒席,漁夫見到水鬼竟然當了大官,也很為祂高興,兩人吃飽喝足後,變成了城隍的水鬼拿出了幾錠黃金,對漁夫道:「漁夫老哥,若不是你三番兩次阻止我害人,我哪能有今天呢?可是現在我不能替你趕魚了,這幾錠金子,是我一點心意,你拿去做點小生意,不要再辛辛苦苦的打魚了。」
       就在此時,漁夫忽然醒來了,一想到夢裡的情形,他摸摸肚子,還是飽飽的,再掏掏口袋,果真有幾錠重重的黃金在口袋裡面。漁夫趕緊向城隍爺的神像拜了幾拜,歡天喜地的回家去了。
 
       這段「水鬼變城隍」故事的基本劇情架構,與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如出一轍,雖然在劇情細節上有所變異,但在拒絕「抓交替」的劇情關鍵點上,這兩則故事「仁心有好報」的訴求是一致的,換言之,這兩則故事當屬於同一個母題。
       只不過,這兩則故事誰先誰後的順序是有待商榷的。
       蒲松齡是康熙皇帝時候的人,而台灣的嘉義古名「諸羅」,一直要到乾隆皇帝時,因諸羅城人民奮力抵抗「林爽文事件」,乾隆皇帝大為感動,以「嘉其忠義」為名,將「諸羅」改為「嘉義」,依此來看,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故事,在時間軸上,理應比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來的早。 
       換言之,蒲松齡《聊齋誌異》的〈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故事,與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是同一個原型,台灣是個移民社會,華人從中國移入台灣後,也會把原鄉的故事帶入台灣。
       這種狀況在民間文學裡,叫作「一元發生說」,胡萬川教授在他的論文集《民間文學的理論與實際》裡解釋,這個學說的意思是指「不同地區故事似異而同,似同而異的現象,是流傳過程中的變異所致。」而胡萬川教授並進一步介紹,指出美國民間文學專家湯普森(S. Thompson)把力主此「一元發生說」的「歷史地理學派」(又稱「芬蘭學派」)學者阿爾奈(A. Aarne)所編的民間故事類型擴增,成為為學界普遍採用的「A.T.分類法」,其認為民間故事變異大略可歸納為四點: 
       一是「細節的增添或簡省」。
       二是「同故事情節的串連融合」。
       三是角色的替代或變換,包括普遍化與特殊化的替代,如以鳥代替麻雀,或以麻雀代替鳥;角色互換,如聰明的狐狸和愚蠢的熊對換位置;動物故事以人物替換動物,而人的故事則以動物替代人;動物、惡魔角色互換;以熟習的事物替代陌生的事物;以現代事物替代古代事物等。
       四則是講述者以第一人稱講述,替代全稱的講述等。
       胡萬川教授並在《民間文學的理論與實際》的第六頁,以〈虎姑婆〉這個故事為例子來做說明:
 
       這一故事在台灣地區流傳的稱作〈虎姑婆〉,這是漢人移民由華南移入的故事。古代福建、廣東山區多虎,也就是所謂的華南虎,雖然現在已幾乎絕迹,但古來多虎的現實,就成為故事〈虎姑婆〉的傳講背景。民間文學的根源是口傳,而不是文字,因此傳講的內容就一定是當地人熟悉,能夠有所呼應的內容,這樣的故事,在華中、華北平原,多狼少虎的地區,要講得親切、深入人心,自然就會變成〈狼外婆〉;在多熊害的地區自然就會變成〈熊家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最能證明胡萬川教授說法的可信,正是在於台灣根本不產老虎,一個沒有本土老虎的島嶼,卻產生了〈虎姑婆〉這個民間故事,這正是台灣為移民社會的鐵證。
       〈虎姑婆〉如此,台灣嘉義紅毛埤的〈水鬼變城隍〉這個故事亦是如此,應是華人移入當時還叫「諸羅」的嘉義地區後,由於蘭潭常有人溺死,在「抓交替」的傳統觀念下,移民們帶入了原鄉〈王六郎〉「水鬼變土地公」這個故事,只是將「王六郎」的名字和漁夫的「許」姓都去掉,將「土地公」變成了「城隍爺」,將原本粗略的故事,增添了詳細的情節,水鬼無法「抓交替」的事件從一次增為三次,並讓漁夫親身下去救人,加強故事的力道,「仁心有好報」的訴求更加突顯,使整個故事首尾完整,而且更具可看性。
       不過,這並無法代表台灣嘉義紅毛埤一帶的移民,是源自於山東,蓋因蒲松齡雖是山東人,但「王六郎」這個故事他也是聽來的,不是自我杜撰的,且故事傳到蒲松齡這裡時,已有基本架構,那這個水鬼「抓交替」故事的起源地,則不可考,頂多只能推斷它形成的時間點,約在明朝末年。
       一者,因蒲松齡是明末清初人;二者,「紅毛埤」正是今日的「蘭潭」,這兩名之成,肇因於荷蘭人曾統治台灣,台灣人都叫荷蘭人是「紅毛」,這和明朝人叫荷蘭人進口的大砲叫「紅夷大砲」是一樣的道理,而「蘭潭」的「蘭」字,也是取自荷蘭的「蘭」。而台灣的政權更迭是「荷蘭—明鄭—清朝」,那換句話說,〈水鬼變城隍〉傳入「紅毛埤」時間,必在「紅毛埤」此地名出現之後,那時間軸肯定是坐落在荷蘭統治台灣時期之後,即「明鄭—清朝」之際,那亦差不多為明末清初,和蒲松齡《聊齋誌異》收「王六郎」這個故事的時間點相差無幾。
 
       我就這樣想著想著,思緒不由得跳離了課堂,所以面對林教授突如其來的詢問,我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只能張口結舌,訥訥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結果林教授生氣了,她認為我在發呆,於是表情一沉,冷冷地當著所有學生的面對我說:「如果你無心在這堂課上,請你現在就出去。」
       隨即她轉頭問另一位中國籍的碩士班陸生周劍瑛,對於將蒲松齡《聊齋誌異》〈王六郎〉故事和袁枚《續子不語》〈打破鬼例〉這兩則古典小說比較後,有何感想?
       「這代表袁枚已經有類似西方『文藝復興時期』追求人本主義的心態,他雖受到『輪迴』觀念的影響,但仍企圖對這套觀念進行反動,以『懷疑論』來重新解構傳統的『輪迴』觀念。」周劍瑛朗聲說道。她是個很有自信的女孩。
       「非常好。」林教授大表滿意,「有的時候啊,不是我在說,台灣學生在思考能力上,就是差了中國學生一截——就算是博士生,我看水準也未必比得上中國的碩士生,況且還有些人是來混文憑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而我也察覺,當時全班人的眼光都在看著我,周劍瑛的圓臉上寫著得意,彷彿她「抓交替」成功似的。
       但除了面無表情,當時的我什麼話都不能說,什麼事都不能做。
       只能繼續當一個在教授眼中,沒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混文憑博士生。
 
       一想到林教授那張胖臉,我不由得長嘆了一聲。
       「或許就這樣被程毓梅直接『抓交替』,也沒什麼不好吧……」我望著天花板,因為關上了燈,是一片漆黑。
       「就這樣永遠待在這間套房當地縛靈,不用再與人接觸,似乎……也不錯的樣子。」我自言自語。
       如果我被程毓梅「抓交替」,那她就能成功去投胎,去輪迴轉世嗎?
       那待在這間套房裡的我,是不是要等下一個房客搬進來之後,找他「抓交替」呢?
       所以所謂的「卡到陰」,只不過是鬼在「抓交替」的前奏嗎?
      
       當晚,我依舊很難入眠,在床上輾轉反側,時醒時昏。
       可是半夢半醒間,我一直見到那位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的長髮女郎,在「食食客客」的店門前瞪著我。
       這個畫面不停地在我要睡不睡的狀況下,於眼前反覆重現,像倒帶重播似的。而這位紅衣女郎張著那月牙型的雙眼,瞪出冰冷視線的鏡頭,也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眼前。
       只是,當我騎車離開後,準備要用機車的後照鏡偷瞟她時,我就會在那一瞬間驚醒過來。
       而且,每回驚醒,我就想不起來那位紅衣女郎的臉長什麼樣,只記得那一對月牙型的雙眼,以及微噘的嘴唇。但若要我確切地描述這位紅衣女郎的長相為何,我卻說不出來,因為每一次在夢裡,紅衣女郎的臉,都在變形,似乎漸漸扭曲。
       一回到夢裡,有幾次我都還保持著略微清醒的意識,於是我數度對自己說:「這是夢,不如我掉頭回去吧,直接問問這位小姐為什麼要這樣看我?」可是,只要這個念頭一浮現,我就會立刻醒過來。
       第七次醒來時,我整個人情緒非常暴躁,因為這一次,我在夢裡已經掉轉機車的龍頭,準備掉頭往「食食客客」騎回去了。
       就在我帶著暴躁的情緒,進入第八次睡眠後,在夢裡,我終於成功地掉轉機車,朝那位紅衣女郎騎過去了。
       但我馬上聽到「砰」的一聲。
       我撞到東西了。
       我大驚,低頭一看,只見我的車輪下,竟然輾到那一隻先前還坐在我機車坐墊上的虎斑野貓,虎斑野貓的頸子當場斷了,頭歪成很怪異的角度,從牠的眼睛、鼻孔、耳朵、嘴巴裡開始流出鮮血,牠倒在血泊裡抽搐個不停。
       我心裡一慌,連忙停下機車,蹲下察看,沒想到這隻虎斑野貓竟然也看著我,表情哀怨而且不解,似乎在質問我,為什麼要殺死牠?
       牠沒有繼續發出慘叫聲,反而只是溫柔地「喵喵」兩聲,聲音輕輕的,像是被拋棄的嬰兒,在哭泣。
       我慌張地伸手去抱起牠,想去找動物醫院。
       沒有想到,才一起身,就突然聽到一聲慘叫。
       那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只見「食食客客」的店門口前,那名紅衣女郎倏地衝將過來,那速度快的像是滿弦射出的飛箭一樣,瞬間就衝到我的面前。
       她披頭散髮,整張臉孔扭曲且猙獰,月牙型的雙眼陡然圓睜,暴突出眼眶,眼白裡的血絲漫布,纏繞著已放大的瞳孔,原本噘起的嘴業已裂開,露出森森的利牙,吐著長的怪異的鮮紅色舌頭。
       「你——為——什——麼——殺——死——牠——?」
       我嚇得大叫一聲,驚醒過來。
       一睜開眼,卻看到程毓梅正湊在我的面前,盯著我猛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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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虛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