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我一點防備也沒有,當場被顧爸爸這一拳打得摔下椅子。「匡啷匡啷」,桌椅全翻了,素飯散落一地。
顧媽媽發出尖叫,坐在櫃台裡的「食食客客」的老闆立刻大聲怒吼:「你幹什麼?」而門口那位戴著鴨舌帽的女客人也忍不住回頭張望。
只見顧爸爸一臉火冒三丈,他指著我,厲喝道:「姓馮的,你他媽的黑白寫三小?當作林爸不敢找你算賬,是不是?」
黑白寫?
我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顧爸爸,半晌都還反應不過來,直到鼻血流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寫了什麼?」我疑惑地問。
「少在這裡給林爸裝死。」顧爸爸怒火中燒地咆哮,又撲過來要踢我。
顧媽媽和老闆趕緊奔將過來,一左一右地把顧爸爸抓住。這時門口那位戴著鴨舌帽的女客人也走了過來,一把把我攙起,並抽了幾張衛生紙,遞給我。
「要不要報警?」她問我。
老闆轉頭示意工讀生撥「110」。
顧媽媽一聽,面露驚慌,立刻強行把顧爸爸往店門外拉,同時向老闆道歉,「抱歉抱歉,他個性太衝了……錢我會賠,你算一下這樣多少?我現在就賠給你……」
她急急地丟了一張一千元在櫃台,死拖活拉地將顧爸爸拉出店外。
老闆徵求意見地望向我。
我搖搖手道:「算了。」
但被拖出店門的顧爸爸,回過頭指著我,厲聲大吼:「姓馮的,你給林爸注意點,林爸以後見你一次打一次。」
店裡恢復了平靜。
老闆表情很無奈。
「老闆,抱歉。」我說。
「算了,幸好剛好到要午休關店的時候,客人不多,東西也沒什麼損壞。」老闆手一擺,並指揮工讀生過來收拾滿地狼藉。
那名戴著鴨舌帽的女客人問道:「私人恩怨?」
「或許是吧。」我聳肩。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想起早上皮隊長和顧爸爸的先後來電,以及顧爸爸剛才對我怒罵「黑白寫」的話語,或許跟昨天我寫的報導有關吧。
於是回到租屋處後,我匆匆打開電腦。
我點進去《東海岸日報》的網頁。
《東海岸日報》的網頁速度很慢,設計也很陽春,除了讓人點進去看之外,無法留言,無法知道點閱率多少,比一些快要倒掉的部落格還爛。相較於四大報精美的網頁,每回點進去,我都覺得這麼爛的網頁,誰想點進來看?
我曾經忍不住向洪主任表達我的意見,他卻毫不在乎地說:「我們才不靠網路新聞。我們只要靠賣紙本新聞就可以生存了。」
但據我所知,紙本新聞早就是夕陽產業了,現在所有傳媒都在拼即時新聞,既然要拼即時,網路新聞與手機APP絕對是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各家媒體都在拼網路新聞的點閱率,很多新聞都是網路有露出,紙本卻未必有發,報紙已變成聊備一格的產品。
所以各家晚報都倒光了,只剩《聯合晚報》苦撐。而日報的部分,各家的銷售量都一直跌,單位縮編,裁員四起,台灣媒體業已經走入冰河期。
也因此,各家報社都採取固定紙本的發行量,來控制成本,比如《神州時報》,我觀察過,我家附近的超商裡,《神州時報》每天只上架五份,表面上像是賣得很好,實際上卻是在控制紙本的成本,使公司不至於虧損太多。
所以我從來不理解《東海岸日報》不重視網路新聞的經營理念,這不是會使自己的報紙漸漸在這個社會變得更沒有影響力嗎?沒有影響力的傳媒,根本可以說是沒有存在的價值。
這常常讓我工作起來感到很無趣,找不到成就感,同一件新聞,就算我先拿到手,還是要到隔天才會見報;但別的媒體早已在今天,於網路上露出了,這樣就算他們比我晚得知這則新聞,消息的露出還是會比我還快,我永遠慢人家一拍。
我曾和文山二分局的行政組長謝組長聊過這件事,但他卻笑一笑,道:「這樣你工作才輕鬆,不是嗎?你看看那些四大報的記者,為了拼即時,壓力多大啊。你不要傻傻的去跟你們洪主任要求要改革,從此改注重網路新聞,到時候工作全都給你做,你累得半死,薪水有加嗎?」
謝組長這一席話,實在有理,讓我無法反駁,只好繼續過著找不到工作成就感的地方報記者生涯。
網頁終於點開了,我開始點入我發的新聞。
似乎都沒什麼問題。
我一則一則地慢慢看,直到點進那篇特稿時,我摸著滑鼠的右手,倏地僵住。
〈警方草率結案 士林紅衣女上吊案疑點重重〉
前日正午士林區發生的紅衣女子顧米晴縊死的命案,警方以自殺結案,但細觀全案,疑點重重,警方草率結案,顯然有將大案化小之嫌。
因監視器畫面顯示,死者顧米晴的住處從早上八點到她身亡前的十一點多,都沒有外人進出,且據鄰居表示,顧米晴疑似生前遇到愛情騙子,被騙財騙色,可能是因此才身穿紅色緊身連身裙,手腳塗紅色指甲油,並在主臥室牆上以貓的血液,寫滿血紅色的咒怨式語句後,上吊自殺。故警方將全案以單純的自殺案件結案。
但問題在於,死者顧米晴的遺體被發現時,沒有穿「內衣內褲」。試問,為何她自殺前能如此大費周章且穿戴整齊,卻會獨漏「內衣內褲」這些正常女性都會穿戴的配件?
此外,顧米晴身亡前一小時,還曾神情自若地出門到附近的「食食客客」用餐,倘若是已死意甚堅的「欲自殺者」,怎麼可能會有此種舉動?是否她根本就沒有要自殺的意圖?
士林偵查隊依據監視器畫面顯示,顧米晴的住處從早上八點到她身亡前的十一點多,都沒有外人進出,來認定沒有外力入侵。試問,何以警方只將範圍縮限在這三個小時內?在此之前呢?早上七點,六點,甚至前一夜,難道都沒有人進入嗎?倘若有,是否都該審慎釐清呢?是否有「強姦殺人魔」的可能?這一點,士林偵查隊明顯避重就輕,置士林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於不顧。
而且,警方並未找到貓屍,僅在廚房找到兩包貓飼料,倘顧米晴以貓血來書寫牆上的咒怨式語句,為何現場找不到貓屍?是否另遭他人帶走?
此外,據瞭解,死者顧米晴生前持有保護令;而其父顧雄財,則有過妨害性自主的前科,這是否是她於大學畢業後,長期留在台北工作,並一人獨居的原因?
整起顧米晴的命案,疑點重重,但士林偵查隊明顯並未充分深入調查,也不見有任何約談相關人士,釐清鄰居口中「愛情騙子」真實身分的動作,就草率以自殺結案,顯然在治安維護方面,有將大案化小之嫌。
記者:馮惲霆
我呆望著這篇明顯被洪主任大幅修改過的特稿。
突然明白昨天洪主任看完我的特稿原稿後,啐了一聲「孬種」的原因,洪主任覺得我下手太輕了。
雖然我很希望士林警方繼續對顧米晴的自殺案深入調查,但從沒想過要以修理警察的方式,來進行督促。
士林偵查隊將大案化小——
這是很多老記者慣用的手法,用激進的文字,施壓警察,蓋因警察最害怕被人指責有吃案之嫌。但像我這種剛上線才一個多月的地方報小記者,不是不會,是不敢,因為會得罪警察——就像現在,皮隊長就認定是我在修理他們士林偵查隊,以後我要怎麼面對他們?
這篇被修改過後的特稿,文筆與段落安排說通順是通順,說不通順是不通順,但很有效果——至少特稿裡口誅筆罰的對象,都打電話來抗議了。
例如顧爸爸。
「據瞭解,死者顧米晴生前持有保護令;而其父顧雄財,則有過妨害性自主的前科,這是否是她於大學畢業後,長期留在台北工作,並一人獨居的原因?」
我的眼睛定格在這段文字,無聲地躺到椅背上。
保護令——
妨害性自主——
血液開始往我的腦門直衝,許多不敢想像的情節,逐漸在我腦海裡交織。完全懂了為什麼剛才顧爸爸會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揍我。
這段文字,插在這篇特稿的倒數第二段,其實相當突兀,既與上文無關,也不符合起承轉合。
但是,卻極具吸睛的效果。
蓋因任何人只要看了這段文字,都會主觀地去聯想,顧雄財曾經性侵害他的女兒顧米晴。
可是洪主任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我拿起手機,撥打給洪主任。
「什麼事?」洪主任一接起來就說。
「報告主任,我看了特稿……」
其實我有點不高興,這篇特稿雖然內容鏗鏘有力,但重點部分我完全不知情,結果卻仍掛我的名字,責任也都是我要扛,皮隊長和顧爸爸都把氣出在我身上。
洪主任卻笑了起來,聲音有點賊賊的。
「不用跟我道謝了。」他大聲的說:「你出名了你!這篇特稿會讓你好一陣子走路有風,信不信你現在去士林偵查隊,老皮那些傢伙保證對你刮目相看啊!」
我心裡一陣無奈,想起之前皮隊長曾用怨毒的眼神瞪著勇君的那個畫面。
洪主任又喜孜孜地道:「哼!這下子還有誰敢看不起我們的報紙?什麼地方小報?肏他媽的,我們是大報,第五大報!」
我出聲打斷洪主任的喜悅之情,「報告主任,可是我剛才吃午餐時,有遇見顧米晴的爸爸。」
「喔?」洪主任感興趣地問:「那他的反應如何?」
「他揍了我一拳。」
「揍了你一拳?」洪主任聞言,立刻問道:「那你有沒有馬上反揍他一頓?」
「沒有。」
「你他媽的孬種啊!」洪主任大怒道:「像他那種雜碎,你被打還不敢還手啊?」
他不讓我講話,逕自忿忿地說道:「肏你媽的,那個雜碎一早就打來報社抗議,講一堆屁話,什麼觸犯他的隱私,不道歉就要告我們報社,我操!我一聽火就上來了,對他大吼說有種就去告吧,他媽的,到時候看誰比較難看。」
我不由得愣住了,原來顧雄財也有打電話去《東海岸日報》的報社抗議,不過洪主任的態度如此強硬,代表他寫顧雄財有妨害性自主前科這件事,是有十全的把握。
難道顧雄財真的有對顧米晴……
洪主任自顧自地罵了半天之後,突然像想起什麼,問道:「啊,對了,你打給我幹麼?」
「啊,報告主任,我只是想詢問關於顧爸爸那段文字的真實狀況……」
沒料到洪主任一聽,當場暴怒。
「你他媽的敢質疑我啊?你現在是在教我怎麼寫新聞嗎?肏你媽的!」
他火冒三丈地電話切掉。
一種無言的感覺。
這人實在是無法理喻。
但洪主任旋即又再度打電話來了。
「馮惲霆,你剛剛說你被顧米晴她老子揍了一拳?」
「是。」
「在哪裡被揍。」
「我在士林的『食食客客』便當專賣店裡吃午餐時,剛好遇到他,他就衝過來揍了我一拳。」
「有沒有報警?」
「沒有。」
「肏你媽的,平白無故被揍,還不報警,你真是被揍活該。」他啐道:「好,你現在給我聽著,馬上去那家店,跟店家要監視器畫面,然後去警局,做筆錄,給我告他!」
「什麼?」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叫你給我告他!」洪主任在電話裡大吼:「敢打我的記者,他媽的找死啊他!馬上給我去要監視器畫面,立刻,馬上,聽到沒?」
「瞭解。」我只能這麼說。
我放下手機,雙手撐在電腦桌上,把臉埋入手裡。
越來越麻煩的感覺。
洪主任根本是把我往萬劫不復的深淵裡推。
剛才在「食食客客」專賣店裡,我不願意報警,除了因為還搞不清楚顧雄財揍我的原因之外,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那裡是士林,而我剛被士林偵查隊的皮隊長認為我在修理他們。
感覺自己只不過是人家手上的一顆棋子,任人擺佈,人家要我幹麼,我就不得不去幹麼,宛若一個任人擺弄動作的洋娃娃。
洋娃娃——
怎麼會想起這個詞彙呢?
我抬起頭,望著電腦桌後面的牆壁若有所思,半晌後才想起了,對這個詞彙有印象,是來自於關於程毓梅命案的那篇舊新聞。
「沒想到廣嫌只是以符水將程女迷姦,還將她當作洋娃娃擺弄動作,再拍下畫面存檔,等程女醒後以影片檔案強逼她交往,宣示主權『妳已經是我的人』,並藉此對她進行控制。」
不自覺地對著Google輸入了關鍵詞,點進去〈女大生白骨命案 兇手確定免死〉這則舊新聞,目光落在這段文字上。
擺弄動作啊——
我現在的處境,和那個時候的程毓梅有什麼兩樣呢?
只差在沒被迷姦並拍影片罷了。
程毓梅是被影片給控制,而我卻是被薪水與貸款給控制,背景不同,被控制的情形實質上是一樣的。
真他媽的。
長嘆一聲,滑鼠隨意地上下滑動著,程毓梅那張帶著淺笑的鵝蛋臉倏地映入眼簾。
真不知道程毓梅現在怎麼樣了,還被關在「風爺」的那根九節金杖裡嗎?
「你既然已經翻閱過關於程毓梅命案的舊新聞,怎麼會不清楚黎開山與程毓梅的關係呢?」
「風爺」的話冷不防地從腦海裡湧將上來。
黎開山與程毓梅的關係?
我心頭一凜,立刻滑動滑鼠,定睛重新閱讀這篇新聞。
但兩眼卻隨著文字,逐漸越睜越大,越睜越大——
「而在去年,程女疑因男友劈腿提分手,於是找上台北士林的黎姓法師,企圖靠作法來挽回感情,黎姓法師要程女脫光衣物,讓他在全身畫滿符咒,可是多次作法後男友並未回頭,黎姓法師轉介她認識在台中開徵信社的廣嫌,希望能找出男友的新歡。」
「據瞭解,去年4月底,程女再度透過黎姓法師介紹,想到嘉義去尋找另外一位法師作法,藉此挽回和廣嫌的婚外情,但黎姓法師涉嫌向廣嫌通風報信,於是廣嫌不只在網路上佯裝成另外一位法師,還指示另一位伊姓友人佯裝成是嘉義法師派來接人的司機,前往嘉義高鐵站將程女接走,並在車上欺騙程女喝下摻有FM2的符水,隨後將昏迷的她載到台中市大坑的情人橋附近將交給廣嫌,伊嫌收受4萬元酬勞後離去。」
- Jun 16 Thu 2016 00:39
第二十八章:特稿與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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